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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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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心中一片迷乱,也忘记了剑冢本是自己居所,只是恍恍惚惚地慢慢推开冰室大门,慢慢走出门来。
——山风甚凉,吹在他被冷汗浸湿得薄薄外衣之上,一阵寒意侵人。青年漫无目的地胡乱走了出来,在一株树冠茂盛的凤凰花树之下驻足,茫然想道:“难道我的内心,是在厌恨玄霄师叔?”
想起宗炼师公临终的殷切嘱托,回忆追溯往禁地初见之时,对于那名沉静如水、寂寞如冰的英华男子,紫英自问心中确是充斥着思慕敬仰之情,然而想起卷云台上嚣狂霸道、激烈如火的入魔玄霄,心中却禁不住一阵战栗抗拒。
紫英年幼之时,因体弱多病,六岁便被父母送上山修仙,从此便再琼华长大,年长之后,师长朋友,一切亲厚之人都在琼华,毕生理想信念,也与门派密不可分。因此,对于山下父母亲缘,心里记挂得反而极少。
只是……那天,一切都不同。
本以为勤恳修行、斩妖除魔,实践一生道义就可无愧于心,然而人妖之别忽然打破,二十年坚定信仰之事忽然破碎,令人宛然神伤。
本以为门派之中,尊师重道,同门相友,就是一辈子的怡然生活,然而琼华升起山巅,楼宇冰封、花木残败,同门相残,尸横遍地,神魂寄托的所在,化为一片冰冷死地。
本以为琼华宫前亲口许下已是一生承诺……谁知,终究无缘亦无份,百年记忆,尽数停驻在那一日生离死别。
心痛如绞,慕容紫英明了此种感受乃是剑气反噬,青年一手紧紧抓握着腰间鹅黄剑穗,略微喘息着倚靠在花树之下,脑海之中空空荡荡。
——我……我对师叔,只是尊敬孺慕,并没有半分厌恶之心。然而,对于他受羲和剑气侵扰,所作所为之事,难道我终究还是无法释怀?修仙之人应该六根清净,现在我不仅参悟不透生死,竟然连仇恨也放不开么。
如此思索,唇角不由牵出苦涩一笑,然而慕容紫英随即缓缓摇头,单手掩面。
——不,绝非如此,我不恨玄霄师叔……我怎么会恨玄霄师叔。
自己也无法明了自己的混乱心境,然而忆及昔日禁地之中弥散无边寂寞的光景,仍然禁不住黯然神伤。
冰室之中,玄霄以袖遮唇,长眉缓缓蹙起,地面洁白寒冰之上,滴落了几点艳红。
深深呼吸数口,调整气息,男子双眸微闭,“果然是天劫将至……东海封咒对我躯体损害之剧,竟然一至于此。”
说罢,摇了摇头,宽大袍袖微摆,化光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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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师妹,你为什么要唱这么哀伤的歌?”
“天青师兄,你怎么又躲在树后……吓人一跳。”
“哪有,不过是听见二八年华的女孩子唱起哀歌,心想要过来看看是谁。修道人讲究心无片尘,师妹你却整天忧心忡忡,很不对劲。”
夙玉望了他一眼,并不说话,神色很是忧悒。云天青抱着双臂,一脸严肃地从树后走出,站在女子面前,“师妹,我有一个法子,能解决你的心事,你想知道么?”
夙玉面上一阵潮红,又是一阵苍白,“师兄并不了解我所思所想,又怎么谈得上为我解忧?”
云天青连连摇头,笑嘻嘻地自袖管里抽出一杆青竹箫,自顾自在空地上吹奏起来。
箫声空灵而气韵悠长,在青年指下,一股好不沧桑得味道。夙玉虽然以为他只是玩笑来逗自己开怀,也不禁听的入神了。
曲子一歇,两人便听见身后小径上一阵轻轻脚步声,俄而一名男子拂开花木,向这边望来。
夙玉向那人看了一眼,不禁睁大了双眼——男子体态端雅,风姿翩翩,正是玄霄。
云天青抱着箫笑说:“师妹,书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你看,这不就一只翩翩飞来了。”
玄霄看见他二人,微微怔了一怔,却仍是款款走来,含笑向夙玉问好,继而说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天青师弟,真是好曲子。”
云天青懒洋洋笑嘻嘻地揽上玄霄肩头,那人也并没生气,只是摇了摇头。
秀逸青年吐舌说道:“师兄,你的琴在哪里?快拿出来。”
“……琴我怎么会随身携带,你这话好莫名其妙。”
“没带?快回房去取,这里等着你弹奏一曲《凤求凰》。”
“胡言乱语!这种风月曲子,我怎么会弹?”
“耶?师兄此言差矣……”
……云天青喝得醉了,微微蜷起身子,幕天席地地睡觉。
鬼界是个荒凉的地方,没有风景,没有佳肴,酒质劣价高,美貌的女孩子倒是有一个,可惜也不能染指。
韩菱纱唉声叹气,将一领大衣盖在熟睡的青年身上,“父子两个都是一样,要是没人照顾,可怎么活。”
醉梦中他看见很多过往的事情,看到夙玉脸色通红,看到自己嘻嘻哈哈,缠着玄霄要他弹那首凤求凰。
他看见自己揽着那冷峻男子的肩——“师兄干什么故作清高,昨天你弹给我一首曲子,不还说那是化蝶?”
他看见面前七情不染的男子登时怒发冲冠,“云天青!梦蝶是讲庄周梦为蝴蝶,物我两忘的高深境界!哪里来得化蝶!你这人真是乱七八糟!”
云天青笑嘻嘻,“师兄,原来你竟知道化蝶是什么。”
“云……云天青……”
……他梦见许许多多的往事,却忽然惊醒。
韩菱纱吓了一跳,赶忙把一盏热茶递到他嘴边,“喏……云叔,赶快醒醒酒。好庆幸你是鬼哟,这样胡乱过日子,竟然也不会生病。”
云天青抬头看着少女,微笑着把茶水洒在地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遥寄一杯,我有一位老友,现在大概魂归地府了,有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韩菱纱奇道:“怜香惜玉?你的朋友是女人?”
云天青眼睛眯成一条缝,又拉上大衣,蒙头而睡。
“砰”的一声,似是什么物事摔碎在地,正托腮凭窗的云天河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来。
他身后的玄霄倒是无声无息。
玄霄缓缓垂下视线,唤道:“天河,你过来。”
青年嗯了一声,乖乖走到玄霄身侧落座,男子笑了笑,摸摸他短翘的棕发,“如果有一日大哥死了,你会不会给大哥修墓?”
云天河挠挠头,“大哥你可别乱说话,你现在长生不老,怎么会死?”
玄霄说:“我不问死,我问墓。”
青年瞠目,“问墓?人没死,为什么要问墓?”
“……活人有活人归宿,死人有死人归宿,死能知生,生为何不能问死。”
“大哥……你,你说的话好难,我听不懂。不过,你要是死了,大概我已经死了,所以……所以你的墓我不知道。”
“哈……”
忍俊不禁,男子轻笑出声,“天河……你很好,玄霄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喜欢过某一个人。”
“喜欢……”
听到这个词,天河不禁又愁色满脸,内心暗忖:“据说喜欢有很多个喜欢,不知大哥对我的,是什么喜欢?”
这么想着,听到他身边玄霄缓缓起身,口中低声慢吟。
男子所念的是四句诗,云天河自然听不懂,他只是隐约觉得,这四个七字句,和父亲昔日冰壁上刻下的,似乎很像。
曾将一笑轻九鼎,魏武何悲铜雀台?
花事依旧人非旧,一度春风为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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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当晚并没照旧睡在剑冢。
他宿在距离水云心筑很近的弟子房中,开始难以成眠,睡着了,又是一夜噩梦。
整晚整晚地,青年便是梦见玄霄。宽袍大袖,白衣若仙的背影,孤伶伶立在卷云台上,忽而天雷地火,闪电连连,殷红如血的业火将男子身躯缠绕,蜿蜒如蛇。
那人回头,眼中又是如火似冰的嚣狂冷傲,额上朱砂散做妖艳火纹。
师叔……
师叔——师叔!!!!
猛然惊醒,窗外已经是隐隐发白。紫英蜷缩着身体,只觉被褥之中仍旧冰冷一片。
淡淡喘息着,挪动了一下身体,便听见房门之外急促跑步声,继而是呼喊声和扣门声。
“师叔!紫英师叔!不好了……快起来!”
是璇琪的声音,少女似是寻找很久才知道他在此处,在外拼命打门。
惊觉似有大事发生,青年一边飞快地系着衣扣,一边沉声问道:“何事惊慌?”
“……天地惊变,异相……好吓人!还有,还有,师叔祖……”
猛然听到此处,紫英心脏陡然一阵痉挛,牙齿咬紧下唇,“玄霄师叔……他怎么了?”
“他……他好可怕!我、我不知道……”
不及开门,直接御剑自窗穿出,百忙之中,紫英还记得携璇琪同行,少女紧紧抓握着他的衣襟,全身颤抖,似是十分恐惧。
落照峰顶,琼华派天心剑坪,青白天光之中一线浓云翻滚,雷声隆隆。
紫英看到玄霄正立在剑坪正中、狂雷之下,全身散发骇人火焰气息,手中羲和已然通体赤红。
天河躺在七八丈之外,紫英闪电落在他身旁,青年神态安详,呼吸平静,意似睡着一般。
狂风闪电之中,璇琪无法支撑,坐倒在地,其余年青弟子也无法接近,只听见天光之中,如雷怒吼之声连连,片刻金光大盛,披帛玉带的女子从天降临。
“玄霄——你受心魔蛊惑,甘于堕入魔道,屡屡抗拒天罚,今奉天帝之命,取你性命,汝本修道中人,若尚存悔过之心,就速速授首,再入轮回,重新为人去吧!”
“……你的笑话,我已听得厌烦。”
淡然开口,风雷之声犹自无法遮盖男子漠然的沉润声音,羲和剑尖一扬,直指上天,“天帝也不过是凡人修行,得九龙载而升天。汝等胆怯无知之辈,若不惧形神俱灭之祸,便尽管上前,玄霄在此等候已久!”
剑拔弩张,眼看便是山崩地裂的交战,紫英远远望去,满眼苍凉绝望。
一道凝紫剑光,闪电插入九天玄女与玄霄之间,现出白发玉颜的青年身影,拦阻在男子身前。
“慕容紫英……”
玄女的声音自九天垂下,居高威临,“尔本琼华弟子,应知你派天命所归。今日吾承天帝之命,诛杀魔物,尔且退开,不需插手。”
“紫英……不能接受!”
青年沉默许久,骤然厉声开口,“倘若魔不为恶,天意是否也要诛魔?”
“此言荒谬,魔心一生,便是天下无穷之祸,不予诛杀,天理难容!何况玄霄此人百年之前所作所为,尔亦亲眼见证,为何此时仍旧执迷?”
紫英注目九天玄女,渐渐渐渐,眼神冰凉。
“神魔之争、人妖之争,原来如出一辙。紫英……今日方才领悟天道乃是无常的至理,若玄女定要逼迫,我只有出手相抗。”
“汝要回护魔物?”
面对逼问,青年闭目不语,碧蓝光芒一时如流星摇曳。
玄女语气愈发冰冷,“望舒剑。”
紫英猛然一睁双眼,眸光灿然,“是,此乃望舒之剑。在我手中,威能早已今非昔比。”
他与玄女对峙,不妨身后轻声淡笑,飘然响起。
“慕容紫英……你为逆天命而成望舒宿体,为留性命实践对夙瑶诺言而求救于我,如今为我与天神反目……因果循环,琼华倘若再罹大难,你之所作所为,实在愚不可及。”
“我的心事,师叔既然都已知道……又何必再言。”紫英嘴唇微微颤抖,“……执掌琼华,乃是虚治。从今日始,慕容紫英再不是琼华弟子!”
落照峰顶,天心剑坪,慕容紫英立下誓言,从此与琼华再无瓜葛。天神震怒,雷霆之力一时具下,击向二人之身。
剑坪上白袍男子双眸微阖,不言不动,亦不反抗,竟似乎是束手待毙的姿态。
紫英心中极为惶急,一声清啸,望舒如电光急转,回护玄霄。
……剑光过处,血雨飞溅。
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双眼所见,紫英喉头哽咽几下,双膝一软,竟然站立不住,跪倒尘寰。
以身当望舒锋锐,玄霄面容如水无波,一剑穿胸,鲜血溅得半身梅花。
男子淡淡地以染血手指握住剑柄,扬头向天,将望舒狭长寒刃自瘦削身躯之中寸寸抽离,“……神魔之争,与我无关,这样无聊把戏,我已看得厌了……玄女,便如你所愿,今日玄霄血肉相偿,和你做一个了断。”
言罢,一手轻轻扬起望舒,一剑自胸膛剖开,缓缓向下,剑锋过处,血流如注,脚下一片丹红汪然。
“师叔——!”
终于嘶哑喊出,紫英眼目模糊之中,极力向玄霄伸出手掌,似要挽留那人的一腔去意。男子并未回头,亦未曾看他一眼、说一句话。剑锋割裂肉躯,散尽魂魄,只有染血的望舒,慢慢从他手中滑落,修长躯体,软软倒在尘泥之中。
九天玄女冷然目睹事情始终,终于一叹,“……如此自行了断,也算保全修道人最后的义节。慕容紫英……尔务必诚信悔过,好自为之,以免天帝降罪。”
——雨散云收,天心剑坪上只留玄霄残破身躯静静伏地,羲和望舒双剑躺在男子身侧,宛若鸳鸯相依。
紫英受天雷所创,伤害甚剧,然而青年一时对周遭事物全无知觉,满眼所见,尽是碧草茵茵之中肆无忌惮纵横流淌的温热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