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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白色香烛和粗糙香炉放在一块临时搭起的案板上,周围扯上了几块白布散乱挂着,满山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个简陋的灵堂,痴痴愣愣,无话可说。
      就像要验证银殷的话似的——人的记忆具有欺骗性。
      从苏莫在那口棺材里醒过来他们就该知道,张惠兰已经死了,死在大火、许画师离开张家村之前。
      如果她的灵魂变为呓灵停留在这里,那她在怨恨什么呢?
      她在等人来救她啊……
      可是她好像自己骗了自己,不是他离开了不来救她,而是她已经死了。
      满山随手推翻了案上的香烛。
      烛油滴上白布,橘红色的火苗很快蹿上,一口将粗麻染得黑焦,随后粉碎为灰烬。
      火势蔓延,苏莫猛然睁开了眼睛。
      准确来说,是张惠兰。
      她就那么直直看着满山,一言不执。
      看着这样的目光,满山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各种樟树、形态各异的香樟背后那双眼睛,凌乱的画纸上,张惠兰到底是在看什么。
      他更明白了,寄灵体之所以能够附灵,是因为他们有一项独有的能力——共情。
      当一个听故事的人,去听一段被掩埋在岁月中的往事吧。

      我叫张惠兰,是张四叔在山上捡到的哑巴。
      四叔没有讨老婆,捡到一个女娃,把我当女儿养,想着将来给他养老,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张家村的日子,也就那样。
      村里人拿我当物件,要么是当作看不见我,要么是偶尔对我撒撒火气,有看我可怜的婶子时不时也会问我一两句话关心关心,但也就是问问而已。我是块木头,不值钱,不算有用,不过幸好也不碍眼。
      这样的活法我无话可说,反正我原也说不出话。
      直到许画师来了。
      第一次碰见他,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脸色有些白,一副文人模样,虽然体格并不怎么健硕,清清瘦瘦,却奇怪地让人觉得舒服。他做事的样子,也和村里的人极不一样,没有那种生硬的粗鲁,慢条斯理却格外认真专注,我立马意识到,这就是那位外村来的画师。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互相不认识,在村口碰见他,我也只是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只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了。
      在他画画的那座祠堂里,我第一次溜到墙角去看他那些画笔、五颜六色杂七杂八的料粉、还有一大堆叫不出东西的物事时,他正好在墙上画画。
      他的手法动作我形容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位先生的样子,实在是好看。
      那样的眼睛里,有一种像秋天的月光一样的东西。
      渐渐得,我去得多了,他开始注意到我。但我俩都不说话,就各自静静地待着,我也不会打扰他。
      躲在墙根被他直面碰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脸红得就像树上的柿子,熟得要破了。
      我可能是打扰了他,他要赶我走,我想道歉,但我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低着头,只等着他骂。
      我是个傻子,他没有骂。更让我想都不敢想的是,他说他不介意,说我很安静,说我们可以当朋友,聊聊天。
      于是我胆子大了一回,我们渐渐熟识了。
      他自然知道了我是哑巴。
      “你叫惠兰是吗?”
      “啊,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但我从来不觉得不能说话值得自卑啊!我们都是一样的!”
      “你平日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
      ……
      “惠兰,我帮你画张像好不好?”
      “惠兰,你别生气啊!”
      ……
      “惠兰,你很好。”
      在遇到他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哑巴,也能算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原不该自作多情,也从不敢想他能娶我。他是来画壁画的,画完就会走,而张家村的人也不能外嫁。可那天他那么直接热烈地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惠兰,我带你走好不好?”我怎么会不动心呢?
      可他没有来,一碗鸡汤,断送了我的性命。
      峪城,山谷沟壑,穷乡僻野的地,尽是大字不识的莽夫,却想做吃人发财的大梦。
      村长原想帮他送我走,可是其他人却想拿我祭山神,因为我是哑巴,是山灵精怪,他们的血生财,却是我的血横灾。
      南岭密林里,出现了一棵天然红樟木。
      原本几颗人为的血樟,却误打误撞让村民们发现了珍贵的红樟木。山神得女,降喜樟村,蒙昧的匹夫,毫无意外地开始做发财的春秋大梦。
      其他人以为是要嫁女才能得红樟,可村长和他却知道,其实是灌血。
      杀了一个哑巴,简单得就像杀鸡一样。
      ……
      “撒谎。”满山粗暴地打断她,眉间隐隐有些不适。
      张惠兰见自己的情绪居然没有成功感染他,有些吃惊。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成功将满山拉入梦境的前一刻,他手腕上的那道凉意刺痛,拉回了他。
      即使从始至终,银殷就像事不关己一样 ,神情寡淡地看着他。
      “你说村民们想拿你祭山神,而村长和许画师,用一碗毒鸡汤害了你?”满山按住作痛的眉心,沉声质问,“可是你不知道,许画师在你死后就离开了张家村。而且就算真如你所说,之后你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尸体,可是在火里,你却本能地还想着等人来救你?”
      “谁会来救你、你还在等谁来救你?你的故事根本说不通!”
      “你将自己说得绝对无辜,就是被人临时变卦给害了,可是在这么多年的怨恨里,你心底却依然还希望那个果断决定抛弃你的画师来接你?”
      满山眼神突然锋利,决然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说明你恨的根本不是他为了钱抛弃你,而是因为别的原因你们无法离开了,并且你死了,他却活着!你怨的不是他狠心无情,而是你本可以去过更好的生活、有不一样的日子,却被一碗鸡汤扼杀了希望!”
      “你将怨恨怪罪在他身上,因为他不仅给了你希望而没有做到,更是因为某种原因,他和你的感情,害得你连现有的生活都没了、连命都没有了吧?”
      “你的死因,根本不是祭山神。”满山语气果断肯定,强硬得不容狡辩。
      张惠兰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毒起来,看着他的样子极其不甘心,愤声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满山却没有回答,反而继续一句一句地自顾自作出判断:“村长的儿媳妇先流产,樟林里再出现了血樟,我不相信两件事情如此巧合。”
      “我猜,是你们打算离开、却还没有计划的时候,被村长儿媳妇撞见了你们两人在一起,怕被她发现,你们意外害她流产。于是你们不得不赶紧离开,便想出了血樟的办法。”
      “村长原是好心帮你们……但后来村民们真发现了红樟木,若真和血有关系,那也是因为许画师用了那个孩子的血伪造血樟。于是在他和村长商定时,因为心虚,说漏了吧?”满山没有感情地淡淡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之后,是村长自己决定毒死你,而让许画师闭嘴离开。”
      最后,他说:“你恨不仅没有成功离开,反而还害得自己丢了性命。”
      话一落地,苏莫的身体却突然扭曲,张惠兰仿佛置身于火焰中心一般,开始凄厉啸叫起来,只是她依旧目光凶狠得看着满山,嘴里仍是不依不饶,仿佛不问出结果绝不死心:“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只是满山却眼神复杂,看着张惠兰的疯狂痛苦的扭曲神色,看着她慢慢化作一丝青色灵力,脱离开苏莫的身体,最后咻地一声,钻进了他的右眼。
      灵奴根本无需听呓灵讲述,因为讲述里带着怨恨,因为记忆会逝去和做假。
      共情,不是让他单纯地去体会张惠兰的感情,而是要他挖掘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自己。
      满山看到的,不是一个天真单纯、相信爱人的山村女孩,而是一个渴望逃离、只想离开的拼命挣扎的哑巴。
      她知道许画师是她的机会。
      但别人的生活,他人无可置喙,个中细节,满山无心深究,毕竟他只需抓住她。
      这第一个呓灵,是想告诉他,在夜间行走的人,是灰色的,处于黑白边缘的混杂地带。他们判断不了黑白善恶,解不了爱憎怨怼,只能独善其身。
      最后,在苏莫的梦境即将坍塌之际,满山在一片废墟里,种下了一棵香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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