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还冬》碎棋

1、第 1 章

　　清明渐近，人间鬼气愈重。

　　百无聊赖，微垂黒眸，凝睇着忘川。腐烂的味道，眼泪的味道，忘川水的味道，孟婆汤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即使过了十余年，不能适应的，依旧不能适应。

　　远处鬼来，步子踢踏踢踏，拖出对尘世的无限眷恋。饮酒人急忙跳下桥栏，望向那模糊的影，近了，近了，看清了身段看清了脸。与记忆中的相差甚远，希望终落得失望。

　　叹气，抚抚愈加疼痛的额角。等待已然成为一种习惯，流失了几载春秋道不分明，日日凭倚桥头，望断漫漫黄泉路，希望失望无关昼夜的交替，如斯如斯，落差感仿然条条沟壑，空落落地填不满。魂魄不会醉不会困不会累不会冷却会痛。而他，已痛至麻木。也许心字已成灰，那么等他，又是为何？

　　魂链复响，急忙跳下桥栏，眺望着那模糊的影，动作一气呵成。

　　好吧好吧。若下个魂魄是个女人，那么玄霄师兄一定会来。

　　心如擂鼓，盼着是个女人，又怕是个女人。

　　近了，看清了，高兴又失望。不是他，竟真的不是他，玄霄的步子比他轻盈，玄霄要比她高，玄霄的头发长长垂腰，玄霄的相貌……嗯……玄霄的相貌……

　　那人的面容只是思及个囫囵，心却密密麻麻的开始痛，痛到全身发冷。

　　酒喝多了是没有什么好处，师兄的面容……已然想不清楚了……

　　手中酒壶落地，翻滚。寿阳蜜酒蜿蜒流出，像一串一串流不尽的眼泪。

　　清明日，鬼界结界法力消弱。

　　未投胎的鬼魂急急忙忙打点着鬼差，只求今日返还人间，见上亲人一面。

　　奈何桥冷冷清清，除开新来的红衣孟婆，惟剩了那一抹青色。

　　饮酒，冷眼望着那暗紫色的鬼界入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心里空得厉害。

　　玄霄，玄霄……食指在奈何桥上划来划去，却道是醒也无聊，醉也无聊。醒时念他的名，醉时写他的名。深深浅浅地划着，划成了奈何桥上的凹凸。

　　仰头时瞥见了身后同样百无聊赖的孟婆，那日来的便是她，红衣浅笑，低低地叫着云叔。

　　她说玄霄被禁在东海旋涡之中，千年才得归世。

　　听后不语，亦是无语，掐指算来春秋已逝二十余载，寿阳蜜酒应该飘香了，醉花荫的凤凰花一定开得如火绚烂，夙玉的转世也应已亭亭玉立待字闺中，而玄霄呢？

　　指腹摩挲着桥上的名，也许，也许已经忘掉自己了吧。

　　扬起嘴角，太过用力嘴唇反倒显得苍白如雪，那笑便比哭还悲凉，唤了身后的女子，声音嘶哑。若非哭过，就是多年未曾开口——脸分明又是干的。二十年脉脉无言，孕育得思念比那忘川水还要浓上三分，就着壶中的酒，愁断了肠。

　　红衣孟婆扔下勺子，轻快地跑到天青面前。

　　“云叔？”

　　“菱纱，给叔盛碗粥来。”

　　“嗯。”

　　若今日见不到玄霄，便喝下去，灭绝相思，下世继续做个逍遥快活，无忧无虑的凡人。

　　若今日得见玄霄……

　　勾唇一笑。“那就远远的望了他，了断前尘，下世无牵无挂，平平静静。”

　　往往天不遂人愿。

　　“叔！快看快看！”红衣孟婆欲拉男子，未想手触之处一片冰凉。鬼本就无肉身。

　　天青有些难过的皱眉，还是配合的转身，只是远远看到了那人的轮廓，便惊骇不已，连忙要了斗笠遮住面容，端起木勺煞有其事的摇着汤。

　　身体不自主的抖，仿佛都能听到骨骼战栗的声音。那人近了，近了。看到了他的青靴，袍底绣的金云……

　　本以为只是一闪而过的虚惊，却未承想，那青靴却定定地停住，旋转，朝向自己。

　　“云天青，”冷冷的声音如琼华禁地千年积蓄的寒冰，“你玩够了吗？”

　　手微颤，心亦冷。还是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抬高了斗笠：“嘿，又被师兄抓住了。”顿了顿，“不过这回即是是我想，师兄可也是关不住我的禁闭了。”故作轻松地拍拍玄霄的肩膀，然而灵魂便是灵魂，任你怎般无奈，手还是直直的穿过了他的肉身。

　　“你想离开？”玄霄挑挑眉。

　　云天青毫无迟疑的点点头，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罢了。他想又能怎样，终究是人鬼殊途。

　　“云天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从长袖中抽出朱砂笔描画的符，瞥见云天青眼底的惊奇，玄霄默默念咒，那符便化成了昏黄的灰，散落于玄霄的手中，“这世界上只有我不想，没有我不能的。”

　　凉凉的风吹来，散乱了他手中的灰。迷了天晴的眼。不住地揉，耳畔间百鬼凄厉的哭嚎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是什么呢？

　　天青睁开满是水气的眸，惊异于面前绿草如茵花枝满架的绝美风景。

　　“这……”转过头，惊异的目光夹杂着质疑。天青瞪着一直守在身后的人，千万疑问交错心间，犹如密密的网，牵不出问题的头绪。

　　玄霄俯视着他，依旧是冷冰冰的脸，眼中神色亦无温度。

　　他说：“这世界只有我不想，没有我不能。”

　　天青打了个寒噤，玄霄的言语字字如冰，落到周身，冷得连心都失却了温度。

　　轻剪灯芯，温酒夜话，临了却是相对两无言。天青一杯一杯的饮，玄霄只是看。

　　酒过三巡，借着酒力也是长了三分胆：“师兄……这里是东海漩涡吗？”

　　被人戳了痛点，玄霄自然脸色冰冷：“便是。”

　　“哈哈，”未承想天青仰天大笑，“师兄啊，你也有今天……”

　　“……别喝了。”玄霄皱眉，劈手欲要夺过酒杯。天青侧身要避。琼液洒出，溅湿了天青的外衫。

　　捋着那一小块颜色微深的衣衫，直勾勾地看，满脸的可惜，夜风穿堂过，拂乱了长长长长地墨发，掩住了天青的侧脸。

　　“师兄啊，我去转世……转世到寿阳那家百年蜜酒店去做学徒好不好……那样我就能天天喝蜜酒了……”

　　“你就这么喜欢喝酒吗？”

　　“嘿嘿，我已然见过你了……夙玉的遗愿我了结了……我也可以去的无牵无挂了……”

　　“无牵无挂……”玄霄挑起嘴角，墨色的眼好似寒潭，仿佛那就是心的温度，“东海漩涡，莫说你一刚刚回阳的死魂，便是神也逃不出此处束缚。你以为，你还可以转世吗？”

　　“师兄不是说过，师兄想做的事，一定可以做到吗？”

　　“只有送你离开这件事，我做不到。”

　　云天青无法，只得苦笑：“那我只能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