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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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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选入宫的秀女一共三人——原定下的户部尚书两女只留了妹妹在宫中,小曲氏相貌平庸也未曾中选——这三人进宫也有年余,止有定国公府的梁元青承宠,封了答应,其余二人仍是选侍,身份低微,只在殿外磕头。
正说话间,郭氏不着痕迹地推了推傅氏手臂,德妃瞧见了,便笑吟吟问:“你们在说什么小话儿,不叫我们听听么?”
傅氏小心翼翼道:“主子娘娘容禀:原是奴等三人同住漱玉轩,没有一点不好,不想前些日子突降风雷,把奴屋上瓦片坏了,近日又有风吹落瓦,伤了奴的婢子······”
她踌躇一阵,低声道:“想求主子娘娘费心,另择一处居住。”
钟氏颇意外地抬了抬眼皮,随即便出言安慰道:“这样事,早便该差人来说。你若喜欢漱玉轩附近景色,便搬去碎玉轩,若觉偏僻,就搬去荣景堂也是使得的。”
傅氏忙离座跪地道:“奴叩谢主子娘娘恩典。”
皇后笑道:“本宫心里总是疼爱你们的,再有便是,国主心悦你,这两日来去了三四回——若叫落瓦惊了龙体,本宫是罚你是不罚你?琥珀,扶才人起身,莫跪久了,反而伤了身子。”
又道:“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国主在本宫面前很是赞过你,贞静自守,品貌皆佳。如今一看,却是循规蹈矩、进退得宜。既然德妃晋位,嘉嫔闭宫静养,国主面前却少个知心知趣的,便封尔为嫔,赐号端。”玳瑁忙取印、琥珀铺缎研墨,傅氏恍惚之间便晋了嫔位。
德妃冷眼旁观,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堵。她是歌女出身,最会察言观色,焉能不知皇后是要抬人与她分庭抗礼。她抬眼看向主位端坐的女人:满宫上下都为了这一点一滴、虚无缥缈的恩宠斗得头破血流,皇后却高高在上,偶尔伸手抬举一个,看着她们、好似赏花看戏一般。
思及此处,德妃便觉怒火冲头,不由冷言道:“如今端嫔晋了位,可算不用窝在漱玉轩那种小破地方了?”
皇后冷笑一声:“看来是本宫这里的茶酽了,德妃吃茶便吃醉了。”
德妃一腔怒火被这一声冷笑浇熄了一半,咬牙道:“娘娘勿怪,是妾为端嫔妹妹欢喜的紧了,一时失了分寸。”
皇后知道她脾气,也不与她一般见识,便道:“既然晋了位,理应安份例换处居住,端嫔可有心仪的景色?”
这般恩典可是满宫独一份的,便是德妃封妃主宫时,也没有说叫按着自己个儿的心意选的。端嫔只觉寒意透体,仿若数九天赤裎在外般,慌忙站起深深一蹲,连道“不敢”。
皇后笑道:“端嫔果然规矩好。你也不必这般惶恐,本宫这样问你,为的是宫中人丁不旺,空置居处忒也繁多,你若不挑个可心的,倒教本宫头疼了。”
端嫔这才颤声道:“奴,妾、妾不拘甚么景色,只若能离主子娘娘近些,便是天大荣幸了。”
德妃这时插一嘴道:“想是妹妹娇弱,受不得远路辛苦。”
端嫔只吓得脸色蜡黄,坐立不安。
皇后笑骂道:“这个促狭的嘴!你惯会拿话头子挤兑人。”
又向端嫔道:“既是国主疼你,本宫也爱你好规矩,好人品,你便搬到芙花宫侧殿住着,也省你路远奔波之苦。”
端嫔忙跪下道:“主子娘娘恩德,妾莫敢或忘。”
这时,门口进来一宫人唱名道:“陈贵人求见。”
皇后一愣,笑道:“请进来。”
转头对众人道:“你们许多人自进了宫还未见过陈贵人哩。”
正说时,正门走进来一位宫装女子,绾着飞仙髻,金镶紫瑛坠子,鬓边数朵花翠;藕丝对衿衫,苏白绸挑线裙,裙边隐约露出来窄窄金莲。
进门才待要跪,皇后笑吟吟道:“贵人不要多礼,你身子弱,还是坐着。”
陈氏心中暗恨,这好表嫂自她入宫便两头挑唆,也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叫圣人怜惜她身娇体弱,进宫已快满三年却未曾圆房!不承宠,她却如何晋位!这手段倒是高明,既显得她是个贤德的大妇,又断了她的晋身之阶。如今又弄进来一个正儿八经的表妹,这是要彻底压得她翻不了身了!
一面想着,陈氏一面说:“好叫主子娘娘知道,妾这两日很觉得身上大安了,免得主子娘娘惦记,便想着来给您说一句儿。”
德妃心中冷笑,果然是表妹,进了宫都是一般伺候人的小妇,摆什么小姐的谱儿呢,何况——她偷觑一眼皇后的脸色,钟氏可不比先太子妃为人柔软,陈氏怕是要碰得头破血流。
钟氏心底一转便知道陈氏是为了什么来,遂笑道:“既是贵人来了,你们都认认脸儿,也免得往后碰见了认不的。真珠儿,你且去把汤答应叫进来,莫在外头晒着了。”
真珠脆生生应了,不多时带进来一个美人。
汤氏说来也是命苦,她姨娘原是勾栏里一个唱的,叫汤员外梳拢了,怀下一个女胎,才知道原来汤员外没什么钱财,权巴望着哥哥,时常打秋风。时乖运蹇,圣人将登基,汤员外便害风寒死了,因为举国欢喜,发送也不敢发送,便胡乱抬出祖坟去埋了。
汤显郴将她母女两个收留在府,本是指望着汤氏美貌,同僚间相送也不失体面,不料这姨娘空有美貌,却是个蠢钝的妇人,与原先勾栏的姊妹吹嘘女儿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是当今的表妹,只说的好似明日便要做贵妃了,汤显郴生怕风声吹进宫里,唬得忙不迭进宫请罪,还因此开罪了皇后。
这汤氏比她姨娘聪慧些有限,学了一身勾栏本事,身段柔软,能歌善舞。
陈氏留心看她:一张芙蓉面,细眉描得黑黑的,眼角往下撇、水汪汪一对杏眼,颊边不用胭脂、天然生就桃腮;穿得朴素,窄袖鹅黄衫子、桃红小褂,穿一条白裤子,系一条新崭崭红绫裙子,裙边掖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图汗巾儿,脚上蹬着鹅黄绣百花鞋。
汤氏进来,先落左膝,以手支地,再落右膝,扭扭捏捏、袅袅婷婷。
陈氏心里有气,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偏偏皇后又在这时火上浇油:“汤答应怎么这样朴素,你算来也是圣人的表妹,比我们情分又不相同,若是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怪本宫怠慢了你。”
她招手叫锦绣近前,如此这般吩咐了,锦绣便请汤氏进后殿更衣。
钟氏又道:“想你们一早起来便奔波着来请安问好,应当还没用甚么东西,我这个小厨房没用得紧,唯有点心做的最好,前些日子又进了一道,叫甚么‘素笺雪片’,我寻思着你们年轻女孩子很应该喜欢。”
德妃首先笑吟吟道:“还是娘娘疼人。”
下首坐的几人便依次起身道谢。陈贵人才待起身时,却看见傅氏先站起来,不由错愕。
德妃见了,不怀好意,假作取笑她:“陈贵人来的晚了,没见着端嫔。”
陈氏心中郁气更胜,强笑道:“是我来的晚了,娘娘勿要见怪则个。”
正遇上宫人每桌进了一碟素笺雪片,配以香茶,果然唇齿生馥、口舌留香。这所谓“素笺雪片”者,不过是以牛乳和面、切成极薄的面片,入猪油灼至金黄,撒糖霜而食,入口即化,如雪落无声。
多亏了陈氏贴身宫人金珠,好忠心,把她爱用什么,不爱什么,受用的不受用的探了个一清二楚。牛乳便是她其中一样不受用的,因此皇后特意吩咐一同上了香茶,盖因香茶味重,饮了茶,口中便只余甜味,再无乳味。
而这香茶,也是精挑细选,特特地要与陈氏爱用的相克才好。
众人饮茶用点心毕,汤氏从后殿换了衣裳出来。
却见她也穿一件藕合色的上衣,南郡合雪绸的下裙,裙边缀的是大小的东珠、裙摆绣的是金丝银线,日光一照,真是满室辉煌。头上绾了青鸾三点头的分心瓒,鬓边戴了多少珠翠。眉目描画了,口唇施了胭脂,愈显出娇媚风流来。
陈氏心中气恨已极,却不好发作,不由觉得郁气上涌,一口浓痰吐在了胸口,委顿在地。
金珠惊叫一声“主子”却不忙着上前,等诸人目光将陈氏巡睃一边,才伸手将她搀扶起来。
皇后假意忧心道:“原以为你身子大安了,便能奉绿头牌,不想还是如此,看来还要静养才是。”却不提免了请安之事。
陈氏羞愤欲死,掩着脸扶着金珠的手转去后殿梳洗。
众人便赞汤氏,说她这衣裳如量身缝地一般,如何如何可体,又夸锦绣手巧,妆若天成。
皇后也夸:“你们仗着年轻便不打扮,本宫看还是妆扮起来好看。日后便照这样穿才好,莫要穿得像个递茶水丫头一般,小家子气。”
汤氏怯怯应了,又道:“承蒙娘娘抬爱,只是奴没有这样衣裳,再说、也不当这般穿。”
皇后大笑道:“好丫头,却是在这儿等着我!这一身衣裳你既穿着好,且便穿去。”
正遇上陈氏出来,换了白衫子、蓝底满地金比甲,却没人看她,都听着皇后说:“陛下口中不说,心里自然是惦记你的,为你还破了好些例。既都是陛下心里人儿,本宫便升你也做个贵人,这样穿什么便没人多口了。”
陈氏气得气喘如牛,连什么身份体面全不顾了,道:“娘娘!妾虽不是甚么高门贵女,也是正经人家出身,正儿八经的嫡长女!娘娘将妾至于歌姬庶女之流,竟连姑母的脸面也不顾念么!”
皇后霎时便冷了脸,寒声道:“陈氏!看来本宫对你是纵容得太过了!今日本宫把道理给你说明白咯,也免得你成日价揣测。”
她交叠双手,向后倚在凤座上:“从头说起,头一件:你若不进宫,上赶着做小,本宫今日便是嫂嫂,可你进了宫,做了小妇,本宫便是主母。你——若不是看在皇娘面上,本宫早便打杀了。二一件:嫡长女又如何,庶女又如何?圣人心里有你,你便是块宝;圣人心里没你,你连草芥也不如。这三一件最要紧:你且牢牢记住,在这后宫里,家世,连一碗冷饭也不如。这冷饭吃的巧了还能救人一命,家世什么也做不得。咱们的国主爷爷可不是那种无道的昏王,叫女人和朝臣拿捏住。
“得了,本宫跟你掏心掏肺的也用不上,你只把道理记清楚了便是。你们怕是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