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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仙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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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咱们人生中第一次会面,老徐把车停在儿童活动中心门口,你拉开前门就坐在副驾上,我什么也没瞅见,就看见俩羊角辫儿晃来晃去,那天你系了粉红色的头绳,上面还有星星图案的塑料球,特别梦幻!”
“呆子!”
“哈哈哈哈,你在害羞吗?那我略一段儿,说见面,下了车,蒲叔叔拉着我的手说,这就是我女儿,你喊她姐姐就行。我一看,天哪,这不就是仙女儿下凡吗?高档的词儿我也不会说,反正就是特别漂亮,哎呦呦,说不下去了,老夫的少女心呀……”
“哼。”
“哼?快说说你对我的第一印象!”
“忘了。”
“哈?!你好意思吗你?枉我白夸了半天。”
“我让你夸了?”
宇文中坐起来,从浴室取来化妆镜立在桌上,“亲人,好好看看你这幅表情,快三十年了,一!点!没!变!”
May望着镜中的自己,扯了下嘴角,“我没看到表情,是你想太多了。”
“想太多?喏,不屑,冷漠,还有鄙夷!当年我词汇量没这么大,但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你瞧不上我!”
“又不是相亲,有什么瞧得上瞧不上。”
“吃鸡的时候,你坐在我对面,当时你爸出去了,就让老徐看着我,他一把年纪,还懂得掩饰,你倒好,差点没把我瞪到桌子底下去!”
“我怎么不记得。”
“仙女儿吃饭怎么会记得用了什么表情呢,我第一次瞅见有人吃鸡,不吃肥的不吃油,还不吃皮!一顿饭吃下来,你扔得比吃的都多,我好心好意想替你吃掉……”
“别说了。”May把镜子扣在桌上,从衣柜里拿出睡裙,“我有点累,先去洗澡。”
温热的水流轻抚过身体,May低着头,看到绵密的泡沫汨汨淌向下水口,将几缕长发缠绕在塑胶地漏上,转啊转的,盘旋成一团。
伴随着水声May叹着气,年幼的孩童不懂得掩饰,虽然呆子竭力将往事描述得轻松幽默,但她分明记得彼时的自己,是多么面目可憎。May不愿面对宇文中调侃一般的控诉,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呆子横眉竖目地骂自己一顿,骂完了大家都痛快。
想到这儿,May关了水阀,一丝凉意从脚面吹过,冻得她打个寒噤,May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衣服都来不及穿,赤脚冲出浴室。
房间关了灯,床边的窗子大开着,宇文中正跨坐在窗棂上,准备迈腿。“你做什么!?”说着,May一把扯住她的袖口。宇文中回头,大惊失色,她愣了半秒,赶紧回到屋内,顺势拉起窗帘,“嘘!别嚷!你是暴露狂吗?大半夜站窗口。”
May气急败坏地扯住她的耳朵,“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手套拿出来!”
“喂喂喂,轻点儿!给你,给你便是。”
May把手套收进玄关的保险箱,又拿了浴巾裹在身上,“今晚不准出去,听到没!”
“哦。”
“你给我过来!”
“切。”
“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别想见我。”
“好了好了。麻烦您擦擦头发吧,哩哩啦啦一地水。”
May不放心,又把呆子的一身黑衣扒下来,锁进保险柜,无奈空间太小,不得已她只好把里面的东西腾出来,换了衣服塞进去。待护理完皮肤,吹干头发,May看到宇文中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像是有话说。
“嗳,我能看看那个盒子吗?”
May撇撇嘴,呆子只要正经起来,果然没好事,她正要拒绝,那家伙又可怜巴巴地解释道,“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说的,人生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有经我同意,不准动我的东西!’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谨遵教诲,是不是特别有礼貌?”
“看吧。”
纵然有一万个不情愿,但面对呆子闪烁不定的眼眸,May心软下来,盒子里是母亲唯一的遗物,若不是今天拿出来,May早就忘了它的存在。想来呆子只是好奇,给她看看也好,省得她说东说西,又扯出一堆废话来折磨自己。
得到首肯的宇文中赶紧跑过去,将盒子打开。偌大的丝绒布上堆满了褶皱,当中躺着一块样式老旧的女士手表,宇文中愣了一会儿,转身去浴室洗了手,看她一张接一张地撕着纸抽,May没好气地点了支烟,“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别假惺惺的。”
呆子没有应她,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块手表,几分钟后,May发现她眼圈儿红了。
“你认得?”
“莫岚,人小的时候,都会做些糊涂事吧。你说,过去的错误,要怎么才能弥补呢。”
May大概懂得了宇文中的意思,起身坐在她旁边,准备道歉,还未开口,呆子突然把头抬起来,梨花带雨地呜咽着,“对不起。”
“干嘛跟我说对不起?”呆子的脑回路又一次碾压了May的认知。
“喏,这里……”
示意之下,May看到表带上有一处修复过的痕迹,她随手拾起表盘,翻了几翻,“笨蛋,那是以前就坏掉的。”
“嗯,是我弄的。”
“什么?可我妈妈明明说……”
“被狗咬的?”
May盯着眼前这只银毛大狗,沉下脸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是不让我说了吗?”
“我……你就说手表,其他的我不要听。”
呆子抹了把眼泪,摇摇脑袋,“那可不行,我要是跳着讲,你肯定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谁也不是天生的恶人,心路历程不了解一下吗?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没有酒,我也不想听故事。”
“骗人,你床底下最右边的黑色鞋盒子后面,有一套红酒。”
“你还敢说!我住这里这么久,家里有什么没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我让你动了吗?”
“我没动呀?!我就是看了看,看!”
“别闹了。”May贴近她,低声说道,“我这个人,不太好相处,当时我大你几岁,应该谦让,但……我的意思是,我很后悔,后悔没把你留下来,后悔自己对你的态度。我知道这些事无法弥补,对不起。”
“哈?你不想听我讲,就是因为这,就这?”
“我知道我很自负,把你当成了假想敌,你当时住在酒厂地下室,一定吃了很多苦,你故意把整件事添油加醋,但我知道,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停!”宇文中跳起来,瞪大眼睛,“你看,你啰里八嗦一大堆,只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你很自负。”
看她不信,呆子跨坐在沙发靠背上,用两只手将头发背到脑后,“你既然不想听咱们的事,我就来说说老子的童年!虽然酒厂条件差,但宽敞啊!整个地下室和酒窖,都是我一个人的私有领地,饭菜凉?那都不叫事儿!小门儿一开,盘子一推,没人催你洗手吃饭,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撮,吃不完可以藏起来,或者爬上通风口喂鸟儿。夏天热,我就光膀子,把缸里的酒往身上搓,哈哈哈哈,他们喝的都是老子的洗澡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May被她逗笑,别过头去。看她开心,宇文中更来劲了,绘声绘色地讲起趣事,从白天扒着栅栏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到晚上骑着柜子听电视剧,地下室像是她的游乐场,就连挨打,都能被她说出别样的风味。
“说到打,我干爹真是一把好手,哦,好手只是形容词,他从不用手,都是抄家伙,但老子天赋异禀,特别皮实,挨着挨着,就挨出经验来了。比方说他要是用竹鞭,那就要借力收力,顺着他扬手的方向迎一下,再赶紧往回缩,这样又响又不疼。当然,疼不疼也得看干爹的心情,赶上他高兴,我就乖巧点儿,要是他气儿不顺,我就要挤出些眼泪,把头埋下去……”
“你的脾到底是谁打坏的。”
“哈?”
May把房氏父子的录音放给她,听完,宇文中抓抓脑袋,“是我,是我自己。”
“放火伤人的也是你,不是小海,对吗。”
“是。”
“为什么?”
“你这么聪明,还要问原因?不想活了。”
“笨蛋!活着有什么不好,每天医院里躺着那么多人等着续命,你为什么不知道珍惜!”
“干爹说我一根筋。如果有一样东西,我用尽所有办法都得不到,那我不如死,死的时候还要拉个垫背的。”
“垫背的……”
“比如酒厂,比如电子舌。”
听到这里,May气得涨红了脸,“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