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6、时间之城 ...
-
金子陵离开不久，流照君也向疏楼龙宿辞行。
“何必这么急呢。”疏楼龙宿吸了一口水烟吞云吐雾，他很久没有像今日这么开心了，于是热情挽留，“道境事毕，汝不妨在苦境多留些时日，也好让吾一尽地主之谊。”
流照君浅酌一口清茶，因担忧金子陵未来天命而蹙起的眉宇也舒展开了几分，但他依旧拒绝了疏楼龙宿的好意：“不了。”
放下手中价值千金的青瓷茶盏，流照君认真说道：“虽然道境的魔祸已毕，但也只是暂时的。此次魔劫时日不长，但对道境造成的伤害极大。宗门之内方兴未艾，道境之中依旧人心低迷，吾也需尽快回转坐镇。”
疏楼龙宿举着烟斗的手一顿，琥珀色的眼眸微颤，抬眼看向端坐面前的流照君。
轻薄烟气后的身影不复当年的少年青葱，虽然依旧年轻，却多了岁月沉淀后的稳重。那双清冽的眼眸也不再总是带着烂漫的微弯，反而多了些历尽坎坷的疏离与冷漠。
当年的事情竟对流照君的打击与改变如此巨大吗？
脑海中闪过学海求学时的无忧无虑，阳光下风流清贵的身影竟已有些模糊，而当年的红粉佳人与金衫公子早已远去，魂归天地，这种时移世易怎能不让人唏嘘无限呢？
悠长地吐出含了许久的烟气，疏楼龙宿隔着升起的云雾定定看向已经有些陌生的身影。
虽然流照君对自己态度依旧是从前的亲近，这份特殊的对待曾是自己最欢欣与期望得到的礼物，但目前却也不是那么高兴了。
“人，总要向前看的。”撇开目光，疏楼龙宿站在高台栏杆前，俯瞰楼下的百花奇卉争奇斗艳，语含劝慰，“没有事物会停驻，困在过去只会错过现在更多的美好。”
流照君也看向栏外的流云，点头赞同:“你说的对，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放下的。不过放心，现今的一切吾也会抓牢，吾心中有数。”
“如今汝的功体不复从前，汝师兄应该也希望汝好好修养。”疏楼龙宿继续挽留，“汝不该将自己逼得太紧。”
流照君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转头看向疏楼龙宿的双眼：“儒家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吾如今虽功体有碍，却可以安定道境惶惶人心，也算用这卑微之身略尽些绵薄之力。”
“汝认真的吗？”站在栏杆前的疏楼龙宿蓦然转身，身上披挂的珠串叮当作响，如奏一曲乐章。
双目如炬地紧盯着流照君，疏楼龙宿的目光包含着探究。不过区区十几年，为何流照君却多了那么浓的愧疚？仅仅只是因为叶姬夫妇吗？他可不信！
“是。”
疏楼龙宿抿了抿唇，目中略含了些嘲讽，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默默转开了目光，平淡了语气：“不去和靖沧浪他们道个别吗？”
楼阁中寂静了下来，只剩紫砂茶壶中沸腾的水声。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且吾就在道境，总有再见的时日，何必做小儿女之态？”良久，流照君站起身，伸手拂过略微褶皱的衣袖，然后略略施礼，“再会。”
茶壶中的水也沸腾剩半，疏楼龙宿保持着倚栏眺望的姿势久久未动。
“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疏楼龙宿默默闭了下眼睛，转身走回屋内布置舒适的贵妃榻前拂衣而卧，侧手撑头斜依在美人靠上，垂下的隔风帘幕模糊了他的身影。
玄君啊玄君，当初汝劝吾不要独自将一切背负在身上，为何如今的自己却又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
剑子，汝又何时才会出关？待汝出关之日，看到如今的玄君，可会如吾这般心痛？
离开龙烟苑，流照君并没有去往黑暗道，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郁郁葱葱的丛林人迹罕至，幽暗无声，层层叠叠的浓绿树叶挡住了时至正午的阳光，投下一片略带寒凉的树荫。
随着不断深入，森林中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响中似是夹杂了一些别的声音，“咔嚓咔嚓”似时针转动，在这片寂静无人的森林中极不合理。
“滴答滴答”……
“咔嚓咔嚓”……
越来越多时计转动的声音越发清晰，规律而混杂，不因任何事物而紊乱自己的节奏，默默记述着时间的流逝。
流照君细细聆听风中的声音，并没有太过惊奇，而是顺着似远似近的“咔嚓”声逐渐步入林中深处。
“为什么没有时间了？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
“呜呜呜，上苍为什么只给我留了这么点时间？上苍何其不公……”
“唉，为什么我当时不知道珍惜……”
“我、我想看着我的孩儿娶妻生子、封侯拜相，为什么……”
……
“没有时间了啊……”
一声轻叹，带着无限眷恋与不舍，不是悲伤自己的命不久矣，而是无法有更多的时间陪伴自己所爱的人与宗门。
流照君脚下微顿，这个声音他认识，是染青烟。
一步踏出，仿佛一瞬历经四季，极速变换的四季之景在眼前闪过，嘈杂人声在耳边呼啸，这一瞬仿佛迈入时光的洪流，岁月在眼前流淌。
“嗒”脚步落下，重又回到真实的人间，刚刚的幻影全部消失，似是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结界，流照君看向竖立面前的陡峭崖壁，垂直近乎直角的天阶似刀削、似斧凿，直入云霄，看不见山顶云海之内的异境，漫卷云烟掩盖了所有的踪迹。
殊离山，游离世间的神秘山峰，非特殊命格和天定之人无法进入其中的时间之城。
流照君在进入这个范围的时候就能够感受到时间城对自己的排斥，想来时间城并不欢迎自己，可是就算如此，他也想试一试，顺便探寻一份答案。
千云阶就在眼前，想入时间城就必须通过这层层时光的剪影。
流照君知道，这是时间城主对自己的劝退，是在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
可他不想回头。
毫不犹豫，流照君直接迈上了云阶。
“玄。”
清冷的声音似万年积雪终究融化，逐渐解冻的冰川化成了潺潺流水。
流照君停住脚步，心脏因熟悉而悸动，回头一瞬，周遭云雾飘渺，似将他拉入了过去的时光，再回神已是观雪峰。
身负白衣的易蹉跎立于峰巅，一身道袍在山风中鼓荡，似仙似幻，临风欲飞。
和梦中出现无数次的场景别无二致。
“师尊……”流照君的双脚似扎根在雪地中，半晌迈不动一步。
“回头吧。”叹息中带着心疼与释怀，时光剪影中的人望着流照君，似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酸涩涌入鼻端，流照君闭上眼睛，他也想与师尊他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而不是这种虚假的幻影。
再次踏出，时间的影留在身后斑驳的岁月空阶上，无数的故事在眼前回顾，不堪的、温馨的、不舍的、雀跃的，层层叠叠，如水溯流。
风催岁月，渐于无形，又在无形中渐形，风光要有多少人事来磋磨。
一座巍峨的殿门入目，数不尽的时计漂浮在无波的流光中，充耳是声声流逝光影。
“哼，真是头疼你们这些倔强的家伙。”蓝色洋装的秀气青年站在殿门口，压低自己的蓝色绅士帽，侧头轻轻抱怨着，最后哼了一声乖乖领路，“随我来吧，城主正在等你。”
流照君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致谢后跟着青年来到一座充满着西式风格的花园。
蔷薇环抱中的身影温柔儒雅，一身装扮丝毫不逊色于儒门的财大气粗，粉色的衣饰不显女气，只有精致与骄矜。
“说真的，时间城并不欢迎麻烦。”拂了一下袖边的白色蕾丝荷叶边，时间城主伸手一引，礼貌地邀请流照君坐下，然后端起面前的英伦风彩釉茶杯，杯壁上的花鸟图案栩栩如生，抬手一请，“尝尝时间城的天真花蜜，就不请你喝茶了。”
听了这话，流照君心中一沉，但也没多说什么，而是知情识趣地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笑着赞道：“清甜可口，别具风味。”
看着不露喜怒的流照君，时间城主轻笑一声，继续邀请他尝了尝几种自己喜欢的小甜点，流照君都极有耐心地一一尝过点评，没有丝毫急躁。
尝过最后一味甜品，时间城主这才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唇角:“也不奇怪那位对你上心，若是可以，吾都想留你长住时间城了。”
听了这话，流照君依旧只是笑笑，顺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你的来意吾知晓，只不过，这个交易恕吾无法达成。”
花园中安静了几息，流照君缓缓问道：“是有什么难处吗？身为时间的主人，想必回溯时光对于城主而言应该不算难事。若是需要什么代价与协助，我愿意竭尽全力。”
“谁都是时间的主人，谁又都不是时间的主人。”时间城主眸中的笑意依旧，像是最宽和包容的长者，对所有时间的孩子都有足够的耐心，“若是其他人，吾可以满足你的心愿，但又正因为是你们，所以吾不可以。”
坐在由花朵编织而成的藤椅间，时间城主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然后好脾气地看着流照君解释:“你们四人的时轨都是不可复制、独一无二的，所以只能顺流而下，不可逆转光阴。”
“可是，我也曾……”
“你们的特殊性使得你们只能补足因果，在你的那次时空之旅中，有改变各自原先的道路吗？或者说，你有真正彼此见过面吗？”时间城主拿起茶匙轻轻搅拌着瓷杯中的茶汤，不急不缓地打断流照君的话继续说道，“你们的旅途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虽然时间有无数分流，但在其他的时空中绝对不会有你们的任何踪迹。时间已经完成了闭环，凌剑主，你只能向前。”
向前吗？
流照君沉默了，目光落在不远处长盛不衰的蔷薇花上。虽然早就已经从弃天帝曾经对他的各种暗示中猜到会是这个答案，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失望。
见流照君久久无言，时间城主也不着急，端起瓷杯又浅抿了一口润了润唇，安慰道:“染宗主曾来吾这儿取走一段空白的时轨，没想到居然编织出这么一段堪称旷古绝今的奇迹。凌剑主，事已至此，你不该辜负这份奇遇。”
“一段时轨？”流照君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就算有姬云霓这个意外，他、叶沧澜、姬云裳，不应该是三段时轨吗？
“是的，一段。”时间城主放下瓷杯，唇角的笑意也敛去数分，“时间是很珍贵的，染宗主求去的空白时轨也是吾手中仅此一份的珍宝。你们三人一直用的都是同一段时轨，所以彼此气机紧密相连，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着抬手指了指流照君的心口，时间城主意有所指：“那份珍宝，凌剑主不是早已有所体验了吗？”
流照君伸手按上自己的心脏，掌下的胸膛怦怦跳着，这里不仅藏着染青烟的命星，还有他们这些穿越者共同的秘密——系统。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彼此即使远隔千里也能锁定各自的位置与状态。
“这一段时轨分成了三份，叶庄主、姬坊主和你。叶庄主在姬坊主逝后选择放弃了生，将另外两份时轨都已送给了你，既可以令你今后再不会因为他的状态气运而受到牵连，也让你拥有了完整的时轨，一段全新的、可以自己掌握的命运。”时间城主叹了一口气，“他虽然确实没有了生的信念，但这多少是想偿还染青烟的恩情，也想全了对你的兄弟之义。所以，凌剑主，你真要辜负这段情义吗？”
“城主是想我与弃天帝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吗？”流照君收敛心神，他早已并非当年那什么都云里雾里的少年，只会等待着别人来为他解惑，他也学会了去主动追寻答案。
系统的神异他这些年自然也有研究，相处几百年他并不是全无所获，早已摸得七七八八，叶沧澜能摸到的秘密他也已经摸到，甚至更进一步，不然也不会找上时间城。他相信染青烟肯定和时间城有所交集，技能列表中已经灰下来的回梦逐光就是证明。
还有叶沧澜，当年自己充满信心对他承诺自己必定会改变一切时，他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一定不会成功了？那时候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又包含着怎样的心情呢？期待着注定的因果闭环，还是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唉，你们当真是一个脾性啊。”时间城主摇了摇头，相当无奈。染青烟当年和流照君现在的态度简直一模一样，但他确实没有办法回溯他们的时间。
“我这次来还想取走一段时间……”避开这个话题，流照君提出自己的另一个目的。
“染青烟继承给你的天赋真是恐怖。”时间城主了然，右手轻抬，一枚古典雅致的流光沙漏出现在他的掌心，然后轻推给流照君，顺便提醒道，“不要过分窥探未来，只有未知的未来才是充满变数的，尤其是你们这条特殊的时轨，一旦窥探了，那就很有可能定格了未来。一切和你们息息相关的人事物都有可能发生改变，凌剑主当善用。”
“那是自然，多谢城主好意。”流照君点头接过沙漏，小心地握在掌心。
他能这么快找上时间城确实是使用了预测天命的手段，知道了时间城还藏着这份短暂的时间。
有了它，自己这一趟也算有所收获，一切遗憾还可以弥补一些。
“剩下的路，还请凌剑主善自珍重。”见流照君起身，时间城主知道他要走了。
看着流照君即将走出花园的笔直背影，时间城主突然问道：“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带着记忆回到那年，你还会救那个落在陷阱里的猎人吗？或者说，会再次将那个晕倒的书生送进医馆吗？”
流照君脚步停住，侧身似是想回答这个问题，可他自己也有些不确信这个答案，最后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感受到流照君已经离开了时间城，饮岁也抱怨着回到花园，时间城主这才端起茶杯轻笑着邀请他一同饮茶。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一身青衣道袍的女子，也是坐在流照君刚才的位置上，轻笑着反问自己：“城主觉得吾会眼看着这份未来到来却什么也不做吗？”
“唉，他们这些人啊——”
——————
离开了时间城的流照君走在密林中，白色的道袍精练飘逸，恍似人间仙。
轰隆——
天空逐渐阴沉，闷雷滚滚，云层阴翳，一场冬雨将来。
流照君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空，雨点落在脸上，丝丝凉凉，没一会儿便沾湿了发梢。
雨水顺着衣饰轻甲上的纹路滑下，衣摆上的水滴落在泥地上，溅出一小朵水花。
流照君似有所觉，转头看向密林中正走向自己的持伞身影。
蓝色的身影周身因为功体而氤氲着水汽，他看到了流照君，瞬间脚下加快，几步来到面前，将伞遮在了他的头顶，自己却半身都入了雨帘。
靖沧浪是不放心跟着流照君过来的，可是在进入这片古怪的森林后就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流照君的踪影，直到刚刚才重新寻到踪迹，可看到流照君的状态，他却越发担心。
“汝……”
“吾没有事。”流照君轻笑着，护身气罩蒸腾而起，烘干了身上的雨水。
看着眼前仿佛已经恢复如常的流照君，靖沧浪嗓子眼里的话瞬间又说不出口了，就像从前的每一次，最后只嗫嚅着说道：“吾送汝回道境吧。”
“不了，吾自己可以。”流照君轻轻推回了伞，作了一揖后就转身走入大雨，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雨幕中。
树林中只剩下雨点落在伞面的噼啪声，蓝色的身影落寞地站着，遥遥望着天空，半晌没有动作。
啪嗒——
天青色的伞从手中滑落，绘着墨竹的伞着地滚了一圈，停靠在了蓝色的衣摆边，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8-16 23:53:05~2024-02-04 23:4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涯无岁月 30瓶；蝙蝠 28瓶；墨墨 15瓶；烟霞不系舟 11瓶；不疯魔不成活 10瓶；飞翔的兔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