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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时间之镰(下) ...

  •   黎华为人,心表不一。
      忘不了的那一日,身披粉色婚纱的女人泫然欲泣跪下身子对着他:“小华,别恨我,也别恨欧叔叔。”
      不去恨吗?
      父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印象中,他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陪幼小的自己玩耍;至少,他还能够温柔浅笑,用低沉的声音讲述伊阿宋和金羊毛。后来,那个女人和所谓的“欧叔叔”都劝父亲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父亲同意了。然后他死了;死在手术室内,死在“欧叔叔”刀下。
      不去恨吗?
      那一日,女人即将再婚;新郎是“欧叔叔”,父亲曾经的主治医师,以及误认为能够肝胆相照的至交兄弟。
      那一日,黎华刚满八岁,父亲过世不足两月。
      不去恨吗?
      黎华用双臂尽量揽住女人,脸颊乖巧地蹭在她的胸膛;那是孩童稚嫩可爱的拥抱。女人有些吃惊;怀中的小男孩慢慢仰起头,薄薄的唇勾勒出上扬的弧度,浮现一记魅惑人心、教人不能不为之动容的微笑。尽管,琥珀色的瞳仁仿佛笼了迷雾、模棱不清。
      “我只希望妈妈幸福。欧叔叔能让妈妈幸福,小华也喜欢他。”软软的童声听起来极尽天真无邪。
      真得,不恨吗?
      女人的亲吻落在男孩子的额头,泪水溶了她的妆、花了她的眼;没有看到斜飞入鬓的长眉极迅速地蹙了一蹙。黎华有些反胃,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得完美、像朵温室内不经风霜的花;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将水调至最热,打开喷头;尔后走出浴室,将门紧闭。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充斥了辣椒和油烟的气味,他真是烦死了煮菜、尤其是煮川菜;然而,谁教他“遇人不淑”,同时遇到嗜好麻辣的王瑞恩,和不通厨艺的方若绮?苦笑,究竟是谁遇谁不淑?
      五分钟后,再度进入浴室;如愿看到壁镜涨满水气辨不出人影,空间暖雾蒸腾看什么都不清;方将房门反锁,缓缓宽衣,又向浴缸续水,缓缓坐入。湿滑的浴室,即便依靠扶栏,较之常态依然要愈发吃力地维持平衡,整套顿作显得笨拙而怪异。黎华将头别扭地侧转,固执着不肯向下看;谁要看自己的热闹?
      黎华是那种会被人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大凡漂亮的男人,小时候眉目间难免带几分女气;背负着常被误认为“女孩儿”的童年阴影,对于自己饱受羡妒的容貌与身体,即便在极盛时期,黎华都不甚喜欢;现在更是教他痛恨、不想看见。
      热水的冲淋活络了血脉,肿胀的唇角和脸颊跳动着抽痛;王瑞恩身手不减当年,俨然还是硬派小生一个;而自己……他闭了双目。想来已经落魄至极?以至于今晚高明权临别前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是流年不利;顺风顺水的时候偏在身体上打洞,转运了不是?”
      高明权神秘兮兮的样子教他好笑;难道将耳环取下、耳洞长死;历经的缺失便也平复如初?真是迷信。黎华没有笑,忍得很辛苦;一来懂得惺惺相惜、多年好友,用心总是好的;再来,自己又何尝不可笑、不迷信?他信了一个妖异的女人,一对耳环嵌入的是一段姻缘。他不想将耳洞长死;他还不能死心。
      其实,迷信有什么坏处?再苦再难以为必然过不去的坎坷,终究成了前尘往事,全赖执迷地存着一息信念;可能一个未填满的洞、一段不甘心、一个想不够的人……
      啊,若绮,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在安慰你的王大哥,抑或,继续苦思冥想怎样追讨云片糕的秘方?黎华的双目陡然明亮;琥珀实际是温暖的颜色,只是太多时候它被层层包裹隔绝了温度。
      黎华并不关心饮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细枝末节的问题他从来无喜无恶,抑或说,从不浪费时间摸清喜恶。饮食于他,无非维生的必须;可是,方若绮似乎特别喜欢看他胃口好好、津津有味的样子,于是他也乐于在她面前卖力表演,吃了一块,又吃一块,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不知不觉间,也许黎华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喜恶,已有归宿;赖以生存的营养,不在桌上,却在身边;珍馐无味,唯秀色可餐;那个女子的展颜,是他极致的偏爱。
      如果不是担心近来不争气的胃功能负担不起,反而惹她难过;黎华也会对着满桌饭菜继续表演,都是道具,什么不同?况且,观察宴请诸位的面色,自己的厨艺想必不差?否则,对不起多日收工后腰膝酸弱还要撑着精神研习食谱、再三实验;也对不起手背上三三两两、新旧不一的水泡。
      若在以前一定气死!那时他力求伪装完美,容不得自己一点瑕疵;生得美的人多数爱美。从前的黎华虽不甚欢喜自己的外表,却爱极它能令众人尖叫、仰望。业界评论,多年来黎天王生日、假日,都给影迷、歌迷;对待粉丝的用心,胜过对待家人。那并非作秀;家人的概念于他,淡薄好比路人。至于粉丝,她们在乎他,即便在乎的只是皮相也无所谓;谁不喜欢被人在乎?
      现在反倒释然;相比周身的累累伤痕,这几颗水泡算得什么?反正生命中的美好都已耗尽了吧?也许不尽然;若绮,至少还有你。你说过,永远是爱我的,不是吗?
      下意识地去摸左耳的耳环,这运转的,或美或噩;他不后悔。
      然而,若绮,你也同样,不会后悔吗?当他倚着一侧拐杖下得楼去,方若绮正兀自忙乱,浑然不觉自己被王瑞恩宠腻的倾慕包围;他看得呆了,驻了脚步;多年的戏剧经验,使他觉察这里可以酝酿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贸然闯入,再度。假如当初,巴黎花都,亦不闯入,王、方二人,是否早已修成正果?
      昔日打情骂俏,曾经追问若绮,为何不选王导?那女子笑言,谁教她遇上一个姓黎的妖孽祸害?如今看来,自己果然是个祸害。害人良缘,害人不浅。
      若绮上来扶他;大概以为他下楼为难。黎华些微一怔,旋即妥协;做男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是悲哀;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能给她的,只是半身重量。
      他不得不承认,方若绮的最佳归属,已经偏离了他黎某,偏向了王瑞恩。他已衬她不起;他早就知道。
      可是为什么看到她与王瑞恩骄蛮赌气,相约同游巴黎,还是会气不过?爱在花开,那是若绮与他的最初,那是属于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季节。比起歌唱事业,黎华向来更加衷情戏剧表演;一旦入戏,承载的便成别人的感情,暂且能够忘却自我烦恼。他从未如此痛恨过一部电影,《那时花开》,这部显然将他排除在外的续集;王导你是否欺人太甚,连人的记忆都要强行覆过、重新导演?
      于是他咳嗽起来,那女子果然过来抚胸揉背,同王瑞恩的对话尚留半句来不及说完。他咳得信实、喘得逼真;这无非雕虫小技,怎难得到权威认证的演技?竟然连自己都骗过,胸口真得阵阵滞痛。这是报应吗?
      骗她并非第一次;黎华觉得自己神情癫狂、近乎分裂。每每疼痛难当,虽然渴望若绮陪伴抚慰,却不忍见她伤心难过,免不了强打精神、连骗带哄,最次也是躲得远远,不教她看到。好歹神清气爽,偏又无事生非,硬要在她眼皮底下,装出于咳嗽中醒来、痛苦不堪的样子。见她粉唇微嘟、杏眼含忧的模样,心里就会悄然柔软舒适;能被人紧张,真好。
      只是由此他的形象尽毁,被若绮误认为烟袋酒鬼,小“暴君”开始狠抓严打,励精图治要将恶习赶尽杀绝。殊不知,他虽吸烟,但不成瘾;他也爱酒,然不过量。但凡不幸之人,性格往往坚毅,黎华亦然;否则,他焉能寄人于篱下安度童年、焉能于鱼龙混杂的艺界如鱼得水、焉能幸存于那场祸事之后的诸多骨肉折磨?若不软弱,烟瘾、酒癖根本动你不得;真真是白担了个虚名;好在若绮绞尽脑汁、围追堵截可堪人爱,他也乐得故步疑阵,不太高明地藏匿“赃物”;权且当作同她周旋、陪她玩耍。时间久了,不被她凶神恶煞地威胁、训话,周身倒不自在;爱情使人犯贱,这话不假。
      事实上,黎华惟有极度郁结,才靠烟酒排遣。并且一次酒不过半杯,烟不超一棵,早期这样的行为都要几年才有一次。事业黑暗期、生死攸关时、同“母亲”“欧叔叔”的“亲情”聚餐前,皆不破此戒。黎华不敢说自己情商很高,但是绝对擅长克制情绪,烟酒自然没有必要过量。唯有最近,稍微失控,就像他愈加频繁地情难自已去思念方若绮,有时明明她就在眼前,却觉得她渐愈远了;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这般模样怎么去追她?这时,黎华会汲满杯酒,或燃着棵烟。
      坠入爱河,何来一个“坠”字?爱河,实为比之最难解的郁结更为沉远的深渊。爱情,是灾难中的无妄之灾。
      坚毅的性格此番帮他不得,黎华真得成瘾;病根祸因,是一名叫方若绮的女子。烟酒无非外在的表现、无奈的替代。不然他怎能仅凭一杯那女子亲手调制的Appletini得以解脱,在明知烈酒成分几乎为零的前提下?
      方若绮的最佳归属不复黎华,然而,黎华的满腔心思仍在方若绮;他不由自主插入王瑞恩同她的交谈;果然是自私的,黎华自嘲一笑,转而对着王瑞恩:“瑞恩,这菜若绮是照你的口味做的,今天你可要多吃一点;不然对不起若绮一番苦心,也对不起每每被抓着试菜的我苦命的胃。”
      希望来得及补救。他纵容自己舍不得对方若绮放手已是底线,不能容忍自己生拉硬拽,将她强行禁锢身边。
      台词是早就设计好的、不知道排练了多少遍;说出来效果却没有预期中的顺畅,真是给自己抹黑。黎华用尽了气力将唇角牵扯到位,但他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一定古怪而僵硬,毫无说服力。他很是纳罕,口是心非的功夫自八岁那年已耍的稀松平常,今天为何不能挥洒自如?
      全在“用心”二字。
      黎华用心成迷;这一次他自己亦辨不出怎么个心意。神秘的双子座,分裂成双重人格;一重理智无私,深知王瑞恩才是方若绮的幸福;一重感情用事,凭什么要他成全?他的幸福难道低贱、不需握住?
      真是极度自私,一方面不肯放开若绮;一方面连若绮的自私一并担着,不肯她放开王瑞恩。
      饭后与王瑞恩尴尬独处。二人一直是对手,但是因为彼此欣赏、相互激励,最初的相处也曾舒服;对手有时比朋友更加亲近。直到方若绮出现,逐渐演变成“恶性竞争”,王瑞恩愈加看他不顺,他也待王瑞恩愈加冷淡。黎华知道,王瑞恩不服,觉得他终于收获若绮芳心,全是狗屎运当头;而他自己,其实一直嫉妒,他想成为王瑞恩。这也许解释不通。然而黎华就是嫉妒,嫉妒王瑞恩高过他两厘米,比他更能令若绮仰望;嫉妒王瑞恩是导演,比他更能辅佐若绮事业;嫉妒王瑞恩为人直耿,比他更衬得起若绮一声“大哥”;现在,嫉妒王瑞恩的完满,能够挺直地站在若绮面前,在她疲累的时候假以扶持;而他,只能教她更累。
      他最终吃了王瑞恩的拳头;一半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谁教他确实耽误若绮,惹她伤心,连带着王导也不痛快?一半又觉心有不甘,他怎么舍得侮辱若绮?宠她、爱她、疼她、念她都来不及。所以才会违心地回应记者,不想许下诺言,同若绮的关系,合则来,不合则去。当他的若绮丫头想要离开的时候,一定要能以最自由的姿态离开;他宁愿全全担当罪名,没人能够腹诽、鄙薄若绮一句。
      黎华自浴缸中起身,粗略擦干;换一身灰色调的睡衣,慢慢地走到卧室窗边。花园内,方若绮同王瑞恩维持着拥抱的姿态。两人贴的很近,依王瑞恩的意思,大抵能够把若绮嵌入他的身体最好。黎华从不敢如此用力,每每怀抱若绮,只是松松地环上手臂,生怕弄痛了她。甚至,他不敢主动,不管多么渴望,他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站在距离方若绮一步之遥的距离,等她先行靠近才敢回应。黎华其实是害怕追求的人;他的父亲,如不奢求更多,本可以用睡前故事伴他整个童年。
      灯光投影在玻璃窗,映出黎华的倒影,虚无缥缈地横入方若绮与王瑞恩;真是大煞风景;他的薄唇牵出一缕嘲笑,不知在嘲笑谁;笑痛了伤处。明天还要去乔亚影业开工,李导为他安排了替身、替背;如今,脸上也添青肿痕迹,又要谁来替?想到李恩光抓狂得样子,黎华大笑开来;李导啊李导,你是什么运气,遇到了我黎某人?
      方若绮、王瑞恩,你们又是什么运气?
      不自觉地触摸右手的戒指。套在小指的许诺,今生只爱一个;黎华很想锁住一辈子最终的幸福。他定定地注视埋头在别人怀抱的女子;但是若绮,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将尾戒理解为独身主义的宣言,你可以相信没有你我也会过得很好。
      黎华蓦然将窗帘拉上,不想多看一秒;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地向书房走去;他记得,深处的书架上,藏着一瓶尚未被缴获的Tanqueray,还有长寿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时间之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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