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笑》槐桑

8、008:前尘往事

　　“……是你？”

　　百里幽溟看着眼前渐渐走近的身影，不禁回忆起十七年前的前尘往事。

　　十七年前。

　　白虎王庭。

　　幽州。

　　冷泉不冷，乃是幽州一大奇景。

　　相传上古时期此地被一冻泉冰封，方圆万里了无生机，直到女娲娘娘派遣白虎来此咬穿地壳唤醒火山，才融化了这里的冰河，造就了沃野千里的幽州粮仓，冷泉也变成了温泉。自四方王庭起，历代白虎王每逢春假都要来此祈雨祭天，沐浴冷泉。冷泉行宫便应运而生。

　　冷泉行宫建于火山山腰，依山傍水，十里连绵，水土俱暖，历代白虎王都在此栽种桃花，一年四季花开不败。然自白虎新王继位，第一次来此行宫便将十里桃林连根拔起，一夜之间将这里栽满合欢，不知累死了多少花农花匠。合欢喻情苦，是为不吉，众多老臣上书直谏，却只换得几腔鲜血为这些合欢树更添一分颜色。故幽州土语称此合欢为鬼合欢，名虽诡异，色却极美，如枝头撒血，花开糜艳，亦为奇景。

　　百里幽溟不喜欢这些合欢树，不为劳民伤财，也不为鬼神之言，而是只有他明白自己的父王为何要栽这些合欢树。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个连雄据天下的白虎王也得不到的人而已。

　　合欢一簇连着一簇在枝头盛放，如红云笼罩屋檐庭角，巡逻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向少年太子行礼，被冷淡的银灰眼眸一一扫过。

　　祭礼将至，然而王上丝毫没有准备祈雨的意思，每日仍只顾与幽州地方官员献上的美人玩乐，大臣屡屡觐见屡屡受阻，就连王上最为宠信的沈兵马劝谏也全然无用。空气中充满了让百里幽溟感到不适的凝滞和胶着，只有一人呆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才稍微能将被愁思占据的胸腔放空，呼吸上几口深秋的清冷气息。

　　“喂喂，你好？”

　　合欢花叶悉索作响，乱红中突得冒出来一个脑袋来，倒悬着出现在百里幽溟眼前，惊得他一抖手腕便抽剑指向来人。

　　“啊……啊——好疼啊…”

　　少年也被吓了一跳，没能抓好树干，手忙脚乱地从树上掉下来，摔了个屁股墩。

　　“……来者何人，行宫重地，焉敢擅闯！”

　　太子虽年少却早生威仪，利剑生冷光，吓得闯入的少年狼狈地坐在地上颤巍巍躲开剑刃。

　　“我……我只是来找点吃的…”

　　少年睁大了一双滚圆黑亮的眼睛，两眼都汪着浅浅一窝眼泪，眼眶泛红，不知道是被疼得还是吓得。不过十岁左右年纪，只是个小孩。

　　百里幽溟看他浑身上下不像有半点武功的样子，再加上身上衣着价值不菲，顿时猜到这估计是哪位官员带来的小孩，神色恢复冷静，收剑入鞘。

　　“回去找你们家大人，不要随便靠近这里。”

　　“我……我是瞒着我爹偷偷跑来的。”

　　少年从树底下爬起来，胆大包天地靠近百里幽溟，抬头用一双单纯无辜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哥哥，你知道哪里有吃的吗？我好饿。”

　　百里幽溟有些愣住了。

　　哥哥这个称呼，对他来讲有些陌生。

　　天下皆知，白虎王荒淫无道，尤好美色，但奇怪的是，他却只有一个儿子，其他子女一概没有，对于这件事天下人众说纷纭，一直是件奇谈，但对于百里幽溟来说，这不过是一种孤独罢了。

　　此时他看着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少年叫自己哥哥，不知为何动了恻隐之心。

　　犹豫了一下，他弯腰用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牵起少年。

　　“跟我走。”

　　时间回到现在。

　　记忆中那小小少年身影逐渐与眼前这个人的身影重合，虽然十七年过去，这个人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但百里幽溟还是从那双眼睛认出了他。

　　“是你……”

　　百里幽溟神情复杂，松开了侍剑，把他往前一推。

　　“是的，是我。一别十数年，我也未曾想，有再见殿下的这一天。”

　　沈风尘接住被吓坏的侍剑，池凝水连忙上前扶住他，带他去包扎伤口。

　　而沈风尘则邀请百里幽溟回房间坐。

　　“你改了名字。”

　　百里幽溟抱剑站在窗边，看着坐在茶案旁的沈风尘。

　　“是啊，从那天开始，我要想在这天底下容身，就再也用不了旧名了。”

　　沈风尘苦笑。

　　“……”

　　百里幽溟回想起旧事，也是沉默。

　　“罢了，这些都过去了，不再谈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殿下愿意和我说一说是谁在追杀你吗？”

　　沈风尘正色道。

　　“青龙上京的龙鳞禁卫。”

　　“上京？”

　　“就差一点，青龙现在那个废物皇帝，就成了我的剑下亡魂了。”

　　百里幽溟抚摸着怀里长剑。

　　“这么说来，你没有成功。为什么？”

　　沈风尘看着他。

　　“……因为有人在下一盘大棋。我不过也是他棋盘上一颗棋子。”

　　百里幽溟眼中冷光一闪。

　　“想必，太子殿下以为下棋的人，就是如今那位摄政王殿下吧。”

　　墨雪半幽幽从门外走进来。

　　下一秒百里幽溟已经闪身出现在他背后，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殿下息怒，这是我的人。”

　　沈风尘连忙起身出言。

　　“没有规矩。”

　　百里幽溟冷哼一声收剑。

　　墨雪半倒也不恼，自始至终都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包括百里幽溟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

　　“白虎太子殿下，其实，你我也算是有些旧缘。”

　　“哦？”

　　“不知太子记不记得，当日白虎王灭杀我天狐全族之仇。”

　　墨雪半抬眼看着百里幽溟，后者瞳仁一紧。

　　“天狐……”

　　“怕是连你父亲也想不到，天狐一族，还有遗孤在世吧……”

　　白虎王百里傲一生所做大多十恶不赦之事，天狐灭族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件。毕竟这天下人，知晓天狐一族存在的就寥寥无几。所以更休提影响力。

　　只不过，在四方王庭真正的掌权者范围内，此事当年可以说是激起惊涛骇浪，甚至直接成为了朱雀，青龙，玄武三国联手剿灭白虎的起因。

　　因为天狐一族是和四方神兽血脉并列的上古传承，若非血脉特殊不参与王庭争端，也会成为尘世第五大王庭。

　　而百里傲当年就因为得不到天狐一族的认可，就怒而灭其全族，这种行径实在令其他三国齿寒。

　　时至今日，三国仍将白虎血脉视为余孽。

　　“这是百里傲做的事，与他无关，雪半，我们和气些说话。”

　　沈风尘走到两人中间打圆场。

　　当年天狐灭族的时候，百里幽溟才七岁，这件事实在没办法怪到他身上。

　　“我知道，只是礼尚往来与这位客人打个招呼。毕竟规矩，没必要和仇人讲。”

　　墨雪半神色淡淡，出言却冰冷。

　　百里幽溟皱眉。

　　见势不对，沈风尘连忙切换话题。

　　“好了，剑也架了，话也掐了，到此为止，我们现在不说这些。雪半，你继续说现在青龙的局势如何，我想这也是殿下你想要了解的。”

　　沈风尘关上门，把两个人隔开，坐在中间时刻准备端水。

　　墨雪半一幅好像从不生气也从不记仇的样子施施然在沈风尘身边坐下，百里幽溟也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四天前，传出青帝因白虎余孽刺杀病重一事，不过我猜，不是病重那么简单。我猜的对吗？太子殿下？”

　　墨雪半给自己倒一杯茶，缓缓开口。

　　“一点混毒而已。”

　　百里幽溟言简意赅。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青龙的太医院里名医比比皆是，一点混毒而已，不可能难住他们。可到现在这位青帝仍在病重，这可太有意思了。”

　　“你想说什么？”

　　“青帝病重，先帝九皇子摄政，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子殿下。为什么偏偏是这位九皇子。”

　　“没什么好奇怪的。青龙九子，太子被先帝幽禁，二皇子篡位被杀，三皇子是出了名的逍遥王爷，无心政事，四皇子英年早逝，五皇子就是现在的废物皇帝，六皇子幼年便出家为僧，七皇子身上有一半白虎血脉，八皇子无才无德，比废物也好不到哪儿去，唯一一个有能力，有才干，血脉纯正，还掌着兵权的，不就只剩这位九皇子了吗？”

　　“是啊，唯一一个算得上是天资纵横有帝王之气的就是这位九皇子。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现在龙椅上那个废物皇帝杀了自己称帝，偏偏还要搞个不伦不类的摄政王出来呢？”

　　“……”

　　百里幽溟皱起眉，墨雪半这个问题确实切中了这件事的疑点核心。

　　“咱们这位龙九殿下也不是个傻子，不可能自己乐意弄出这一出来。除非，是有人在强迫他这么做。”

　　墨雪半语出惊人。连沈风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所以，一切以为白虎余孽刺杀青帝，九皇子趁机上位摄政一事是这位摄政王殿下所谋划的人，全都想错了。”

　　墨雪半饮了一口茶。

　　“这位摄政王，也不过是一个被迫接受这烂摊子的棋子而已。”

　　“还是一个要背最大的黑锅，要做所有脏活累活，受多方势力裹挟，注定吃力不讨好的棋子。”

　　“如果我是他，若非有天大的不可说的原因，是绝不愿意接这个活的。”

　　青龙上京。

　　摄政王府。

　　竹林婆娑，日光琐碎。

　　书房里十分阴凉，那人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明，只看得见衣袖上隐隐的异兽云纹和半散的如墨黑发。

　　“王爷，来信了。”折枝小心地把卷成一团的纸条呈过去，放在书案上。

　　按在黑檀镇纸上的手指来回抚摸了两下，黑暗中亮起两只玄金色的眼眸。苍迟从闭目养神中醒来，身子稍稍前倾，锋锐如刀刻的唇，形状优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深邃而狭长的眉眼，一一从黑暗中显露出来。苍迟拿过纸条，舒展开来，看见上面的字，面色没有什么波动，依旧是冷漠的样子，随手递给折枝，“烧了。”

　　“是。”折枝点起火折子，把东西烧干净。

　　“……太后娘娘，又送来两位贵女……”

　　折枝又小心翼翼开口。

　　“送走。”

　　苍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言简意赅地赏给折枝两个字，重新闭上眼融入一片黑暗里。

　　“……是。”

　　折枝头更低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