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笑》槐桑

1、001:雨夜来客

　　殿下，你可听说过，这世界上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

　　……我相信。

　　……

　　暴雨。

　　似是江河倒灌般的暴雨。

　　雨夜之中，木质的三层小楼摇摇欲坠，在风雨飘摇中发出让人不安的咔，咔，声。

　　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声一声让人不舒服地干咳。

　　小楼门口。

　　高高悬挂起的白灯笼上，龙飞凤舞着一个大大的迎字，发出冰冷微弱的一点白光。

　　两扇大门都被雨水浸湿，敲上去也很难发出声响。

　　来客只能大力拍打脆弱的木门，发出无比沉重的撞击声。

　　“别拍了别拍了！都把我们大门拍坏了！”

　　一个声音气急败坏地响起来，隔着大雨听着瓮声瓮气，然而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出现的却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半大少年。

　　他一身半旧青衣，披着灰鼠色小褂，手里提着一盏马灯，秀气的一双眉毛紧锁，乌黑眼珠来回滚动着打量来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赶紧进来让我把门关上，这大半夜这么大雨，这时候还来，怕不是个傻子。”

　　来人与抱怨的少年身影相错，沉默着走了进去。

　　吱——砰。

　　少年顶着狂风把门重重关上，插上门闩，颇有些吃力，身上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关上门，他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回身重新开始数落人。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下着大雨呢就不能明天再来？”

　　“……”

　　那人大马金刀跨坐在一张长桌边，像是个聋子，又像是个哑巴。

　　少年好像也不觉得这人奇怪，只嘴上嘟哝着什么，在一楼四角点灯，在黑压压的风雨里，撑起一片温暖柔和的光亮。

　　“这个点公子们可全都睡了，我们客栈也不是别的什么能住店的地方，你要只是想躲雨，就在这待着吧，没房间给你住，也没人能招待你。”

　　“明日烧了多少蜡，你给我们多少钱。我可去睡了。”

　　“……”

　　那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少年在说什么，又像是如少年所说，只是来躲雨的，就只是沉默着坐着，披着一身被雨完全淋湿的黑斗篷，烛火中像是一片不会说话的阴影。

　　客栈之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客栈之中，寂寂长夜，灯火如豆。

　　那人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壶酒，起了泥封，仰头独醉，酒香冲散夜的安寂。

　　那酒香如上万朵含苞的昙花同时开放，香得像是一闪而过的闪电，又像是一剑刺破天幕的寒光，让人一瞬惊梦，又一瞬目眩神迷。

　　岂是一个奇香了得。

　　饶是天上神仙，也想下凡一品。

　　“……”

　　独饮的人突然抬头。

　　一道闪电划破夜色，照亮小楼老旧的木质楼梯。

　　在一楼转角，站着一个人。

　　他提着一盏精美的八角宫灯，身影幽如鬼魅看不真切，唯一张脸不管何时何地去看，都似一笔一画细细描摹，蒙蒙烛影下，美得像一张画皮，易使人想起壁上美人，山中艳鬼。

　　他似妖似鬼似画壁，唯独不像人。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来客发出一声低笑，然后大笑，笑声都盖过了楼外的雷声。

　　也不知他到底是想起了什么让他如此发笑的事。

　　那人影也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上，静静地等他笑完。

　　“……风尘客栈。好手段，好手段……”

　　来客的笑声停了下来，像是喃喃自语一样仰头喝酒。

　　他的表现，只能理解为，他把那道人影当成了鬼。

　　“……”

　　人影伸出一只光裸如玉的赤脚迈下一层楼梯，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下来。

　　八角宫灯的烛光在他身上轻轻摇曳，映出红衣薄雾似的影，还有隐隐约约的身线，他真似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坐上长桌，提着灯靠近来客，一双细长如远山黛色的眉梢低垂，目若横波，青丝如瀑沉沉坠下，一只纤细的手轻抚上来客的手腕。

　　声音轻柔而幽魅。

　　“殿下可是以为我是鬼？”

　　空气突然安寂下来。

　　“噼啪”。

　　烛火响灯花。

　　雨夜微明的烛影中，来客微微抬头看着他。

　　在斗篷的阴影下，沈风尘看到一张极为英挺深邃的脸，烛光给他蒙上一层堪称蛊惑的光影。最具蛊惑意味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玄色带金，如一滴墨掉入了烧化的金液，又如一颗黑曜石戴上了一圈金色光轮。让他显得既俊美又妖异，不太像人，更像是什么强大的妖兽化身。

　　沈风尘下意识瞳仁微紧。

　　更要命的是，眼前男人不知何时反握住了他的手腕。倾身几乎与他脸贴脸靠近。

　　“你……”

　　他语气犹疑，声音低沉但不闷，有种独特的侵略性魅力。

　　他的另一只手抚摸上沈风尘的脸颊，他身形高大，完全将沈风尘罩住，沈风尘只觉自己被一头凶兽压迫，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是你？”

　　男人的眼神中有一些很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他的手掌细细抚摸过沈风尘的脸颊，好像在确认自己眼前的确实是人而并非是死而复生的鬼，甚至于用一种近乎是接吻的姿势去感受沈风尘的鼻息。

　　“是的，是我。”

　　沈风尘心跳如擂鼓。男人靠得越近，他心就跳得越快。

　　这并非来自于什么他不该有的情绪，而是来自于生物的本能。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惧怕眼前这个男人的威压。那是人类对于真龙血脉的畏惧。

　　“……”

　　男人再次沉默，他的眼睛平静又深邃，好像一圈圈终于黑暗的年轮。沈风尘莫名感觉，自己好像也要陷入他的眼神。

　　“你没死。”

　　“暂时，我还没有死。”

　　“……”

　　男人沉默良久，退后和沈风尘拉开了算是合适的距离，像是恢复了平静的一尊雕塑，重新坐了回去。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

　　红烛静静燃烧，男人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缓缓咽下去。

　　空气中那酒的奇香把沈风尘笼罩，他神色有些彷徨，也有些犹疑，只是静静看着男人喝酒，好像有什么事下不定决心一样。一会红唇微张好像要说点什么，一会又一咬牙咽了回去。

　　沈风尘有些理不清自己脑袋里一团乱麻的思绪，破罐子破摔地一抬手握住了男人的手腕。

　　“九殿下来我风尘客栈，就是为了找个地方喝酒吗？”

　　“……或许呢。”

　　苍迟的神色平静，他玄金色的眼眸中是一种近乎于荒芜的淡漠。

　　“你……就算是喝酒，一个人喝也太没意思，不如我陪你。”

　　沈风尘见他这么一幅软硬不吃的样子，有种力不知道往哪儿使的憋屈感，心一横兀自夺了他的酒壶往自己嘴里也灌了一口。

　　眼前仍是弱冠少年模样的人仰起了脆弱而修长的颈子，张口接住从酒壶中倒出的烈酒，琥珀色的酒水从他下巴淌下，他明显是被用力过猛的动作呛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就开始捂着胸口咳嗽。

　　脸上涌出不自然的潮红。

　　苍迟紧皱着眉头，像是不能理解他在做什么。

　　“你酒量太差，倒也不必非要陪我喝。”

　　“酒量……哦，你还不知道，我有个师父，他叫酒剑仙。”

　　沈风尘捂住自己开始昏沉的头，开始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动作，整个人一软，直接从长桌上往下滑。

　　“……哦？”

　　苍迟不明就以地挑了下眉，同时就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地被沈风尘跌进怀里，就是佛祖身边的柱子，也没有他坐怀不乱得稳。

　　“呵呵，呵呵呵呵呵……你知道吗……”

　　沈风尘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没骨头一样趴在苍迟身上笑，笑得双肩不停颤抖。

　　“他，他这辈子只有我一个丢人的徒弟，又拿不动剑，又喝不动酒，连他的武功都记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居然是酒剑仙的徒弟，是不是很好笑？”

　　沈风尘笑得很大声，甚至有种神志不清的癫狂。

　　苍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是酒量差，他是滴酒都不能沾。

　　“……你不会喝酒还喝什么。”

　　苍迟有些头疼起来，抬手扶起沈风尘的肩膀，奈何这人的身体不知怎么柔软滑溜异常，他根本扶不住，只能抱起他固定。

　　“……我不会喝酒。”

　　沈风尘又突然安静下来，用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重复苍迟的话。

　　只是这句话里，不知怎么，苍迟却莫名感觉到了一种悲凉。

　　“你喝的，是赤龙血，对不对？”

　　沈风尘坐在苍迟怀里抬眼看他，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格外清明，亮得像月色下的一汪湖，他本就生就一张美得让人心碎的脸，在这一瞬间，他足以让苍迟屏住呼吸。

　　“对。”

　　“我不会喝酒，不过我认识这天底下所有的好酒。你喝赤龙血，你在寻死。”

　　沈风尘语气平静又充满肯定。

　　“……”

　　苍迟一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很想死吗？”

　　“……不知道。”

　　苍迟摇头，继续把剩下的赤龙血往嘴里灌。

　　他的左眉心有一点妖异的红。那是天下第一奇毒胭脂血，沈风尘早就看出来了，他最多只有三个时辰好活了。

　　再加上催动毒物发作的赤龙血，他只会死得更早。

　　这个人简直是个专门来风尘客栈等死的疯子。

　　“你是想让我们给你收尸吗？就算有钱，这种活我们也是不干的。”

　　“我只是躲雨，你信吗？”

　　苍迟面不改色，把最后一滴酒也喝掉。

　　“你……真是疯了……”

　　沈风尘挣扎着想起身，但是又浑身虚软地重新跌坐回苍迟怀里。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眼神又逐渐迷蒙起来。

　　“龙生九子，你是龙子……”

　　沈风尘颠三倒四地开始念叨着什么。

　　“龙子……不行，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