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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 9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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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榕睁开眼看向她的时候,他的瞳孔映着极重的夜色,不知道是经年累月苦难留下的印记,还是他在这一刻晦暗不明的思绪。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他与霍权为敌,受到对方长久的幽禁与折磨,为了一个除了他和霍权,鲜少有人知晓的秘密。
“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恕我无法相告。”
简短回复完,他将对话带回之前:“快到子时了,屋中有床,郡主可以和衣而卧,稍事歇息。这里是淮梁城外一处废弃的庄子,周边都是荒地,方圆十里没有人烟,郡主不必有什么计划,执行不通的。等到天明之后,我们会启程返回凤凰城。”他停顿了一下,道,“山高路远,此行仓促,就不邀郡主同往了。”
“你不将我带回西凌?”时月诧异,他就这么干脆地放了她?
诚然,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此人带着她,既对江沫无法交代,也徒劳招惹霍权,可是以他对江氏的感情,就这么轻易地放了自己这个凶手?
“委屈郡主,在此处稍候两天,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有人来接郡主回城。”
轮椅缓缓驶向门的方向,时月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脱口问道:
“江氏会死吗?”
轮椅停下来,那道像青松一样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
“不会。”
简单两个字听罢,她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全涌上了头。
“为什么?”从他要她坦白相告有没有解药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这个人太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
“因为,我不能让她死。”
时月强忍着不耐:“你凭什么可以救她?”
“我在西凌的时候,曾经跟大巫医学过,过血引毒的法子,医者用这样的方式,可以将旁人身上的毒,引到自己身上来。”
“你这说法真的可笑,如果能解毒,直接便解了,如果不能解毒,那将旁人身上的毒引到自己身上来,自己不就毒发身亡了吗?天下会有这样的大夫?”
“我们西凌的巫医,本就有些与神鬼沟通的法子,自有其特殊之处。不过,郡主说的没错,这样的方法,太过凶险,就算是大巫医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救人。”
时月回过神来:“你要用自己的命,去换江氏的命?”她这一瞬,简直是怒不可竭,“江氏是你的再生父母吗!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
庄榕转过身来,注视着她,眸光幽沉。
“郡主,这件事我本可以不说,以免多生波折。但之前你愿对我坦言相告,所以,你现下开口问了,我便不会说谎。”
“我明白,你和阿蓉之间有无法化解的仇怨,没有人可以劝你高抬贵手。此番,我代她偿还一条命给你,自此之后,希望你们可以恩怨两清。”
时月看着他这张愚不可及的脸,火冒三丈高:“你算什么东西?你说代偿就代偿?我告诉你,本郡主要江蓉的命,就她自己这条贱命,谁代偿都不行!”
她越说越恼火:“你有本事,今天就杀了我,不然我活着一天,江蓉头上就悬着一把刀,不死不休!我不管有多少人要保她,多少人要为她死,总有都死光的一天,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早晚轮到她!”
庄榕闻言,没有接着劝她。很奇怪的一件事,他此刻已经没有担心或者着急的情绪了,自从存了死志之后,他整个人看上去,平静过了头。
“那是郡主与她之间的事情了,后面的事情,我就算想管,一个死人,也是无能为力了。”
时月讽刺地说:“你不会是在水牢里待得太久了,脑袋里全是水了吧!把你从水牢里千辛万苦救出来的人同意吗?人家救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给江蓉寻死的?霍权,对,还有霍权!他关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没找他报仇,甘心就这么死吗!你自己的父母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么轻贱自己的性命,想过你爹娘日后怎么办吗?你不会指望江蓉这种人去赡养他们吧?我告诉你,大恩如大仇,我对江蓉太了解了,别以为你为她死了,她会感激你,会记你的好,她只会把所有和你相关的人杀个一干二净,来遮掩这个天大的恩情!”
时月简直是绞尽脑汁,把所能想到的劝阻理由都快速过了一遍,可庄榕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平静得十分诡异,好像他不过是一具没有感情的木人而已,显然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触动到他,让时月的心凉到底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他明白她此刻有多不甘心,费劲心力还是杀不了想杀的人。
那种不甘心,其实和他现在的心境很相似。
她说的话是对的,他被霍权囚禁多年,还没报仇,怎么会甘心就这样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刚刚得见天日,怎么会甘心就这样死呢。
可是,这个世上,总是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他如今贵为西凌的国师,一样走不出宿命的安排。
他缓缓地,低声地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个福气去为自己的爹娘做考虑的。郡主出生富贵,不晓得这天底下,幸福人少,苦难人多。太多人打从一出生,就要承受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苦痛了。你眼前这个人,他就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孤儿,一个自小流浪的小乞儿,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和野狗打架,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每一个遇到的人都喊他臭乞丐,他们总是满脸嫌恶地对他说,臭乞丐,死远点儿。”
“直到那一天,他挤在寺庙等待施粥的人群里,遇见了一个仙女一样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好看到连他这样从来只知道抢食的小乞儿,也生平第一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当时他甚至想悄悄地赶快走掉算了,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那个天仙一样的小姑娘叫住了他,问他怎么不过去拿粥?”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脆生生的,好看的面容上没有其他人那样的趾高气昂或者嫌弃厌恶,她竟然在对着小乞儿笑,那个笑容,时过多年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明艳极了,耀眼极了,胜过满园春色。”
时月说:“所以你就因为多年前江蓉对你笑了一下,现在连命都可以给她?这所得和回报未免太不对等了吧?”
庄榕叹了口气:“郡主,你仔细听一听,庄榕这个名字……有没有很熟悉的感觉?”
时月刚开始听说他的名字,并没有多想,此刻听他这样提示,突然明白过来:庄榕——江蓉!
“那个小乞丐,早就死在凤凰城的料峭春寒中了,活下来的,只有庄榕……江蓉给他的名字,给他的人生,给他的全部希望,也注定了从那之后,他就是她一辈子的影子。”
时月冷冷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应该是任何人的影子,江蓉就算帮过你,给你取了名字,也没有资格让你用性命来偿还!你现在讲述起当年的场景,记忆犹新,言辞怀念,可是江蓉这个人,根本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美好样子了,甚至她可能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她心思阴暗、擅长伪装,施粥和示好不过是博取善名的手段而已。对于那些双手握着米桶的人来说,从指缝中漏出的一点点谷子,就足够让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乞儿,感恩戴德,甚至愿意以性命来回报。这么划算的买卖,你当年看不懂,等到身居高位,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他沉默了许久,说:“这世道变换无常,又有谁能说得清呢?不管她是不是变了,我没有变,那就够了。”
时月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直白地说:“你是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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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点灯,时月睡不着,和衣在床上躺着。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来人的手脚很轻,一直等到了跟前,时月才察觉到。
林昕生怕她受惊出声将外头睡下的其他人惊扰起来,与她视线对上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时月跟着林昕从房间出来,门外没有看守的人,她们一路顺利地到了外面。
这个地方确实如庄榕所说,是一处年份已久的废弃庄子,清冷的夜色笼罩着残破的庄园,此刻万籁俱寂,一辆马车孤零零停在门口的马厩边。
“郡主会骑马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林昕将栓马的绳子从马车上解下,递过来:“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第一个岔路口走右边一条路,继续往前走,往东南的方向走,半个时辰左右就能看到京郊的村庄了。”
见时月没动,林昕有点着急,低声道:“郡主,赶紧走,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走不了了。”
这晚本来没有月光,在郊野之外尤其沉寂。
时月牵着马走到院门口时,对面乌黑一片的树林中忽然现出一点火光,随后从南向北,从西向东,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从星星点点到密密麻麻,到最后映照出大半的夜空如火,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