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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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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少数几位高级官员,没人知道大宋皇帝亲临前线。赵祯不便公开露面,一到广武营就躲到预先安置的行署。庞统脸色不善,直接去城防指挥调度,并没有其他话。展昭等人都走了,转头问道:“要去现场吗?”包拯公孙策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
林如蕙伏尸于地,身上四处致命伤,死状凄惨。案发的书房被翻得杂乱无比,找来熟悉情况的林氏家仆一起整理才发现基本林如蕙所有的公文奏章往来文书都不见了,连带其尚未完成的新作《雁翔忻代图》也一并失窃。林如蕙并非高级将领,身为监查督军的御史能在战事紧急重兵把守的广武营遇刺,无论怎么看,这个案件都实在有太微妙的意味。
“自己人干的么?”包拯又检查了一遍尸体上的伤口。
“嗯,九成是了。林大人这言官当得可是得罪了不少人。连庞统他也敢参,还参了不少次。”公孙策在周围大概转了转,又拾起掉落在尸体旁的一支毛笔,“唔?这笔……”
“屋瓦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展昭从房顶一跃而下,抱着剑立在门口说,“我也问过值夜的亲兵了,林大人从昨夜出来用过晚膳到今天拂晓被发现遇害,其间有四个人曾来求见,谈过话后又都很快离开了。”
“来的都是谁?”
“四方将军。”
庞统的军令下得飞快,却似乎并不急着开战,只是三言两语地调配各处防卫布置。辽人动作也不慢,见暂时占不到更多便宜便立刻派了信使过来要求和谈。对方的谈判特使是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文才,一早由辽国大将耶律俊才护送过来。公孙策按例主持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并以大宋专使的身份接受对方递交的国书。都是老熟人了,倒免了做作客套。两大才子一见面便旁征博引长歌短吟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满室律绝辞赋经史子集的卷气墨香就把能在疆场上叱咤风云的堂堂耶律将军熏得逃了出来。
“我说宋军士气怎么突然和前几日不同,”耶律俊才甩了甩满头的小辫,摇着团扇踱到路旁,“果然是你来了。”
早等在外面的庞统朗声一笑:“今日是廿十七,凉风至,阴星北冲曲星斗衡,宜出行会友,主与故人相遇。耶律将军,久违了。”
两个人并排在树荫里站着,部下们都知趣地闪到别处。疾风撩过,旁边宋辽两国的大旗都呼啦啦地轻响。
“没想到辽国领兵大将和南院大王会一起跑过来,你们甩着兵营不管,这样好吗?”庞统一双笑眼,无限桃花。
“美的你!这次的主帅不是我们兄弟。”耶律俊才哼了一声,手上的扇子没停,“作主帅就不能轻易下场了,还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不爱那些虚的,烦!至于他……”耶律俊才又转头望向房间里和公孙策相谈甚欢的弟弟,“这次来算是将功折罪。他上次在你大闹时犯下进兵又撤兵的大错,现在已经被削掉军权留职查看了。”
“将功折罪啊……”庞统眼波闪动,似有所思。
“啊……看来这里没我事了。”耶律俊才挥了挥手,招呼亲兵上马,“庞统,你好好保重,咱们战场上见。”
“彼此彼此。”庞统让到旁边含笑应道。
耶律家兄弟留的留,走的走。而不远处的行署里,大宋天子正满腔幽怨,赵祯的手指反复搅着帘子:“看他对着辽国人笑得花枝乱颤的死样子……还送别……里通外国!祸国殃民!亲者痛仇者快!乱臣贼子!罪该万死……”
不管是为了开战还是谈判,双方都在积极地准备着。公孙策和耶律文才两人每日一边切磋六艺,一边互探底牌。包拯整天趴在原先林如蕙伏尸之处思考案情。万金油展昭也是传信递书跑腿帮忙个没完。庞统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每天都在帅帐里求神卜卦,又似乎每天都东跑西颠地勘看风水。只剩个赵祯,一连几天除了待在房里就是在房里待着。时间一久,连皇帝自己都觉着真龙之体好像多了股霉味。前天辽兵又将营寨前扎十里,似乎在试探宋军的忍受底限。广武营里已能经常听到辽兵的挑衅叫骂,和辽营可算是鸡犬相闻了。实际上前次败仗对宋军士气的影响几乎已经随着中州王的到来彻底消除,粮秣兵马也早已备足,可庞统倒沉得住气,只不停变换防守,就是不出兵。
公孙策应酬完耶律文才,就带着展昭把一直在御史书房里挺尸的包拯拎出来晒。天气不错,三个人往草地上一躺,等着伙房开饭。北地气候干爽,高天流云,和南方的氤润秀婉相比,又是另番风情。
“这来了许多天,怎么也不见庞统调兵啊?”公孙策打开扇子挡住阳光。扇面和他穿的长衫太配,看上去满脸满身的竹子。
“我看他就只是在关山上望着辽人的大军念叨‘有趣真有趣’……”展昭叼了根狗尾草在嘴里,草秆上毛茸茸的一团晃来晃去。
“我在林大人的书房里都能听到辽人吆喝的声音。再不打,晚上都可以招呼耶律俊才过来聚餐了。”包拯翻了个身,朝向躺在旁边的公孙策问道:“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君子走笔’,再给我详细讲讲?”
“包大哥,公孙大哥,你们看那个人,好可疑!”展昭忽然坐起来,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白纱裹头黑布蒙面的人喊道。
“这不明摆着嘛,”公孙策起身看了两眼,又掐了掐展昭的脸蛋,“能穿得这么没有常识就敢跑出来的,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啊。”
赵祯明显是憋得太久出来放风,看见包拯几个,立刻颠颠地跑过来:“你们都在呢,在聊什么?也说给朕听听?”看着赵祯兴趣满满的样子,滚草地三人组不禁一阵难过,果然大宋皇帝在这广武营还是太缺乏存在感,也不知被大家无视了多长时间,一张嘴就是无聊太久攒出来的八卦味。
“我们在奇怪庞统为什么不调兵迎战。”公孙策答道。
“他调不了。”赵祯听到敏感字眼立刻开始没好气。
“为什么?”三个人一起问道。
赵祯摸了摸怀里:“兵符还在朕这呢。”
一阵沉默。
“你怎么不给他啊?!”树上一群麻雀被包拯惊飞。
“他也没找朕要啊……”赵祯有点心虚,又开始口不择言,“再说你们也看见他那个嚣张样子了。朕要再把兵符给他,他眼里就更没有朕了!”
包拯身子一晃,喃喃道:“我这一直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接着又低下头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先掐死赵祯再去咬死庞统。公孙策看他双手颤抖,便悄悄拉住他的衣袖,免得大宋第一聪明人当场弑君。
“那个……庞统没对付辽人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忙着对付大宋百姓……”展昭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我听说这几天他好像把代城的百姓全都赶出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包拯和公孙策异口同声问道。
“不一直都在他脸上写着了!”赵祯咬牙切齿接得飞快,“——仗势欺人啊!看朕不去治他的罪!”
不论是忍了好多天总算拿住庞统的把柄以致太过兴奋或者按照本人说的“听闻此等罪大恶极之事以致太过义愤”,赵祯这一趟代城之行都是非去不可。即使明白这只不过是皇帝借题发挥或者穷极无聊,姑且不论认识此等人君是否是做臣子或者做朋友的奇耻大辱,哪怕只从胸怀天下的角度考量,都不可能对此等找茬添乱的行为不闻不问。于是等不及伙房开饭,君臣四人都已经飞驰在前往代城的路上。在赵祯的英明领导下,自认倒霉的臣子三人连带在后面悄悄跟随的郑王府死士百十人果然不负众望地一起走错方向绕远。不到十里的路,跑了快三个时辰还没看见城楼,终于天佑吾皇地恰巧遇到最后一批内迁雁门关的代城百姓,这才找对地方。
代城本是作为广武营战时后备的囤粮地所建,城池不算很大,官道也只有一条。一进城门就放出“逆贼!待朕讨之!”这种狠话的赵祯不像要替天行道或者武王伐纣,看上去倒更有一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神奇气势。沿着代城的官道直奔而下,未到县衙便远远地看到一蓬白毛随风摇曳。赵祯赶快急抽了坐骑几鞭子,一骑当先地冲到衙门口滚鞍下马再龙行虎步冲到仇人面前。皇帝深吸了口气,情绪一酝酿到位就用力指着中州王的鼻子咆哮:“竟敢戕害朕的子民?庞统!你好大的胆子!”
其实好像也怪不得赵祯的虚火太旺。任是再斯文和气的人顶着风沙在荒山野地里瞎撞了半天之后,看到庞统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硬是把张旧堂椅坐出贵妃榻的效果来,都会产生打他一顿的冲动吧。看那架势,还篡什么位啊,真怀疑就是给个马扎他也能坐成龙椅。虽说“英雄气短”,但赵祯的气势只够维持到“庞统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句,未免也太让人泄气。等包拯三人也赶到近前,才知为何龙颜震怒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
庞统是一个人坐在门边没错,而院子里是全体飞云骑正在开饭。
空地上摆着不少方桌长凳。能轻松料理三千辽兵的七十二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部在场。皇帝的话显然不是很开胃,于是哗啦哗啦是顿碗撂筷子的声音,喀吧喀吧是骨节轻响的声音,还有十好几个已经站起来开始活动身体了。庞统一脸安善良民的无辜样,更衬得赵祯活像滋事扰民寻衅踢场的恶霸,而在也审过不少家务事的包拯和公孙策看来,这种找抽行为简直和在娘家人面前打媳妇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孙策在说“我和他不是一起的”或者干脆点说“我不认识他”之间决定不下。
“那个,好像有点误会,哈哈,哈哈……”包拯干笑了两声,发现根本没有效果,忍不住又抬手擦了擦汗。
“吃羊肉锅怎么不叫我们啊!”展昭从赵祯身后探出脑袋,一脸兴奋。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这就是传说中无招胜有招的境界了吧。
咕噜——
全体讨逆之师的肚子适时叫了起来。
气氛是缓和了,可为了座位又折腾半天。赵祯一早把包拯拉到一边耳提面命:“你让朕跟他坐一起?看到那张脸就好想打下去,这饭朕还吃不吃了?”商量来商量去,终于决定再拼张桌子过来。庞统根本没打算挪窝,占了主位。赵祯坐了另张桌子的上首,包拯和公孙策分坐在赵祯左右,免得爆油泼上烈火,也为了方便照顾没人伺候大概就不会这种自助吃法的皇帝。展昭坐在公孙策旁边,离锅最近。
屋角的案子上放着半扇肥羊,另一边有热腾腾的笼饼。每个桌上都摆了粉条、白菜、蘑菇、冻豆腐等配物。现片的羊肉配上野外刚拔的沙葱,真是鲜而不膻,齿颊留香。赵祯哪见过这种生猛豪快的吃法,提着筷子刚尝了一口就开始发愣——这是什么?这好吃的感觉?怎么连庞统都变得顺眼许多?大宋天子能显得这么没见识其实也是情有可原,想那宫中规矩繁琐,什么菜从御膳房端到寝宫都得走上好一阵,路程没有十里也有八街。好不容易由各局太监转给宫娥,再等试毒太监都尝过一遍,任是眼前摆满看相精美的山珍海味,赵祯已不是饿过劲儿,就是倒足胃口了。
“庞统,你来代城干什么?”到底是吃人家的嘴短,看在羊肉的面上,赵祯语气难得平和了点。
“本王有紧急军务啊。”庞统没有吃的意思,跟前的小炉烧着水,一壶酒温在里面。
“紧急军务就是在这里躺得跟碟醉蟹似的?”包拯把盘羊肉下到锅里。
“庞统!给朕解释清楚你到底要怎么样?”事实再次证明,明君的涵养在乱臣面前也坚持不了多久。赵祯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眼前的豆腐粉条们一阵哆嗦。
“不一直都在本王脸上写着了……”庞统往后一靠,又闭上眼,“——仗势欺人啊。”
“庞统!你又派人监视朕!乱臣贼子,罪该万死!”赵祯挥着筷子,又要直接杀过来。
“这刀工太厉害了,真是切得薄如蝉翼,入水即熟啊。”公孙策一边从锅里挑起一片羊肉递到御碗里用食物挡住赵祯攻势,一边赞不绝口。
旁边桌的一个年轻的飞云骑腼腆一笑:“看您说的,经常练呗。”说着便从腰间掏出轮形飞云刃,用丝绢认真擦拭。
公孙策干咳了一声,又换了个话题:“也不知这耶律文才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每次说到正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根本没有要和谈的意思。”
“本王这边还没打,谁会和你谈?”庞统饮了一盅,又斟满。
“他们和谈他们的,关你何事?你以为你是谁啊……”赵祯嘴里吃着还不忘嘟囔。
“山人道号飞星。”庞统嘴边噙着丝浸了酒意的笑。
“朕是说你都没做好你该做的,有资格说别人吗?喂!你到底在听没有?乱臣贼子,罪该万死!”彼时包拯正拿着碗帮皇帝朋友盛汤,赵祯一时找不到应手的家伙,只好又坐下。
公孙策抿了口酒,微微一笑:“王爷突发如此雅兴……”
“……是终于决定出战了吧。”包拯接口道。
“不错,就是明天。”庞统眼神迷离,似已微醺。手上轻轻转动着的酒盅波光潋滟,映着夕阳,也映着扳指的翡翠流光,一晃一晃。映在赵祯眼里,也是一晃一晃。
“那你为什么和代城的百姓过不去?”
“本王要摆空城计。”
“这是代城不是西城。”
“本王要摆天门阵。”
“那根本是辽人的阵法吧,要摆也是对面的摆才对。”
“那本王要借东风。”
“我说你跟诸葛亮有仇是吧?”
“借不了东风就不能借点别的?”
“别的什么?”
“比如天雷……”庞统又慢悠悠地斟了杯酒,眼神飞动。
赵祯冷笑一声:“那倒是容易得很,你再多造点孽就成了。”
“实不相瞒,本王前日占卜,得艮上巽下山风蛊卦,所谓山阴落凤,秋风扫叶,乃犯小人主大凶之相。唉……”庞统叹了口气,眼中一片苍凉,“本王半生戎马,杀孽太重,诗云‘瓦罐难离井台破,不许人间见白头。多情自古空余恨,春花自落水自流。’终年打雁的也要提防被雁扦了眼。本王连着几次演算也勘不出解法,只好用个变通手段。欲破死劫,需寻开门生门,集金汇土,归离位,取西南。即以此城开坛做法,飨以粮牲祭祀,请神降鬼,方可逆天改命啊。”
“是、是吗……”庞统这一通似是而非的解释让所有人都有点晕。
“包拯,你查案时本王从来没干涉过,希望你也一样。”庞统一脸肃然。
“说得跟真的似的。”听众们仍是将信将疑。
“想当年本王还是宋兵乙的时候便每日遥望汴京方向默念“食君之禄,替君分忧”百遍,你们这样怀疑本王的诚意……”庞统蹙眉长叹,做出连苏武见了也要自卑三分的忍辱负重的守节表情,“……真让本王倍感沉痛啊。”
“鬼才相信。”旁边四个人一致翻个白眼,脸上都明白无误地写着“你能替君分忧,母猪也能上树。”
“狼——烟起,江山北望——”喝得兴起,一个飞云骑举着酒碗高唱起来,其他人也以箸击盏相和。金铁为声,风沙作响,这血火里历练过的嗓音粗砺凛冽,比起东京宫中凄婉缠绵的丝竹管乐,动听上何止万倍。包拯公孙策和展昭都听得热血沸腾,也端了酒碗加入到那群豪爽汉子当中。
“庞统……”赵祯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高了。
“嗯?”庞统眯着眼,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句。
“你……你就不能安分守己一点……”赵祯确定自己是喝高了,他竟然觉得庞统的声音有那么点剑南春的韶味。
“乱臣贼子就是要有乱臣贼子的样啊,”庞统手指轻叩桌面打着拍子,“这样死掉就不会有人伤心了……”
不知哪来的冷风突然卷过,燥气一扫而空,炉里的火苗暗了下又更猛烈地燃起。赵祯僵了一下,没有出声。
“这时候不是应该笑吗?”庞统眨了眨眼。
羊肉锅咕咕微沸,冒着热汽,汤底正烧得刚刚好,脂玉碧翠,肉香缭绕。
“朕没胃口了。”赵祯忽然把食具放下,站起身来,“饭钱。” 皇帝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随手一丢,便走向肃穆地等在门外的郑王府死士。
当啷一响,庞统面前的桌上落了只翘尾伏躯的铜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