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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 袖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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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绰绰,枝丫间倾泻一地月光。裴韫长身鹤立于月影之下,静静提着那盏纸灯笼。
裴韫面色夷然,内里却是一片汹涌的波涛。
他转头看向了那侧的二横,沉声道:“近来主公总是这么晚回来吗?宫门早该下钥了吧?”
二横叹了一声:“少有晚归之时,今晚似乎是有位大人包了画舫,请主人前去一聚呢。下午主人身边的人回来报信的时候,二少爷还特地吩咐府里的先生也跟去一两个,别在梨河那出什么岔子了。”
裴韫眉头正要舒展:“那二少爷可叫谁跟去了?”
“自然是卢荣先生了。”
卢荣——
裴韫霎时面沉似水,提着灯笼的手陡然一个用力,竟是捏得竹杆一声脆响。登时,二横及几个小厮噤如寒蝉。
……
在尚书府为奴,说来也好,说来也不好。
二横自小在尚书府里长大,忙前忙后侍奉多年。家中主人待他极好,几个少爷待他们这些下人又和善,姑娘们平日不需小厮伺候,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些什么。
此为好之处。
尚书府主人李珀均府中养了许多幕僚,有武艺高强、气吞山河的武士,也有捭阖纵横、论道经邦的白面儒生。
能人志士众多,且各个都是心思玲珑之人。他们是尚书府中的上宾,伺候这些人时往往要多加小心,唯恐哪下触了他们的霉头,好惹得主人不快。
此为不好之处。
二横自诩有几分小聪明在,平日从未做过惹上宾不快之事,且和主人的幕僚们多番接触下来,二横也摸清了他们的脾气秉性,更有了几个淡水交情。
裴韫便是其中之一。
裴韫生得模样俊朗,做事认真不说,还不是那等古板守旧之辈,平日惯会说些趣话逗身边人开心。
主人李珀均喜欢他,府里的少爷喜欢他,便是连姑娘们见了他也会忍不住多和他说几句——
这样的人,二横自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其红过脸,更别提像今日这样忿然作色又折断了灯笼杆子的模样。
二横略在心里思衬了一番,将方才自己所说之话又是好一番细细咀嚼,更加确信了自己没有说错哪句话,那裴兄这怒气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裴韫不是生起气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迁怒旁人的人,二横心下安定了一番,问道:“裴兄因何动怒?”
裴韫侧眸看来,长眸之中压抑着翻涌的杀意,只是在和二横四目相对的刹那,余怒尽消无影,乌色眼瞳中只剩下了一片冰封的海。
“没什么,”他轻声一笑,尽管那笑意未达眼底,“听见主公出去大快朵颐,我想起自己在镇安府过得‘生不如死’的日子,五脏六腑好不安生啊。”
二横自然不信裴韫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大动肝火,但既然裴兄不想说,他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说,我这就叫人去准备些夜食,让裴兄好好吃些!”
裴韫竟也能压抑住心里的急躁,转头行了个平礼:“诶,劳烦我们二横了。”
二横当即回之一礼,遂起身,再次与裴韫四目相对。
后者正色几分,拍了拍二横的肩:“我去迎迎主公,你们等我和主公回来吧。”
说完,裴韫转身闯入寂寥夜色中。
*
裴韫走至坊间转角处。
远处一片微弱的灯火逐渐亮起,如星光一般在黑夜驱散了一小方的黑暗,伴随着有些细碎的脚步声响在长街之上。
那队伍走得静极了。
裴韫站定,果不其然便见到了绣着陇西李氏家徽的轿子由远及近走来,四人抬的轿子周边还伴着两个小厮、一个侍卫。
或许是见到了自己,那侍卫模样的男人脚步略一顿顿,旋即迈开了更大的步子向裴韫这处走来。
裴韫站在月影之下,长眸微眯,好半晌脸上才化开了一个笑容,和那卢荣打了个照面。
“卢兄,我来迎你了。”
二人礼毕,迥异的心思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偃息,倒是出现了友好。
卢荣笑笑,和裴韫站在这里等着轿子驶来:“你当我不知?你不过是来迎主公的。”
裴韫但笑不语,他余光一瞥看向了卢荣腰间的佩剑,在对方即将察觉自己视线落点之时,又敛眸看向了自己手里的这支灯笼。
“主公醉了?”裴韫问道。
卢荣点点头,言语间还带着几分对主公的调侃:“我本该劝主公保持清醒的,可难得见主公如此开怀畅饮的模样……你小子可不要埋怨我,休要啰嗦说些什么。”
那轿子走近了,夜风习习,掀开了帘子一角,裴韫正好看到了李珀均紧闭的双眼。
他心中霎时如惊雷劈过,一股没由来的联想如野火燎原般烧着他的心房,竟叫裴韫再也端不起半分的笑容。
可卢荣还在身旁看着自己。
裴韫只能看见李珀均似是沉睡的面容,他藏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忍住了去探主公鼻息的想法——
卢荣不会就此动手的。
……可万一呢?
“裴兄?裴兄何故出神?”卢荣提醒道。
裴韫缓缓回神,僵白的脸色带着几分愣怔,他收回视线没多在李珀均身上停留,只是问询卢荣道:“主公身子一向健朗,倒是从未见他醉成此般模样啊。”
二人边说着,边随着轿子往回走。
卢荣语气淡淡,甚至还藏着几分笑意:“有人来找主公说五娘子的亲事呢。”
说亲。
李五娘子为妾室所出,早先姨娘生了五娘子后便撒手人寰,五娘子自小就被抱到了李家正妻膝下养大。李家家教甚严,庶子庶女皆以嫡母为长,倒是无甚后宅不宁的荒唐事。
李五娘子不过金钗之年,离及笄尚还早着。卢荣此话一出,裴韫有些意外:“……哦?是不是有些早了?”
那卢荣却也是这么想的,点点头认同了裴韫话中的疑惑,而后复又摇摇头,失笑:“许是想早点定下来吧,你我又怎知主公是怎么想的?”
裴韫道卢兄言之有理。
说话期间,几人走到了角门处。那等待许久的二横挑着灯笼走到轿子前,低声唤了一句主人,轿子里却无人答复。
旋即,他用试探的视线在裴韫和卢荣二人之间流连,见他面带疑色,裴韫却计上心头,缓缓走到轿子前,说道:“我来叫主公起来吧。”
裴韫今日身着广袖长衫,与平日手戴腕甲、持剑气势凌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只是那广袖之下遮盖的梅花袖箭却已蓄势待发。
他掀开轿帘,先是用身子遮住身后众人的视线,而后飞快将手搭在了李珀均的腕上,轻探脉搏见其脉象犹在有力跳跃着,心中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负在身后藏在袖中的左手松开了蝴蝶片,没叫袖箭射出去。
“主公?醒醒,到家了。”
李珀均眼皮动了动,他身上酒味浓烈,熏得裴韫眉头紧皱。
“……裴韫,你回来了?”李珀均缓缓醒来,与裴韫对视之后,嘴里含糊吐出了几个字。
裴韫应声,搀着李珀均的手臂将他扶下轿子。
李珀均的手先是抓在了裴韫的手臂上,手掌方落在手臂上的一刹,李珀均便被裴韫袖内铁器硌得动了一下手指,复又不动声色将手滑下,虚虚搭在了裴韫的手掌上。
“二横,去煮碗橘皮汤来。”
二横得令,忙差遣手下人去厨房煮橘皮汤醒酒。
“主公,我也来扶着您。”卢荣忙上前。
夜风迎面吹来,李珀均醉中带笑:“你们二人,可是将我当成了不能动的老苍了?”
卢荣抢先回答道:“非老苍,乃再生父母也。”
李珀均不动声色向他递去一眼,嘴里轻轻发出一个转音。
卢荣色愈恭。
卢荣身形瘦窄,看上去甚至不如年逾半百的李珀均强壮。一双微挑的眼下点着一颗圆圆的痣,配上那白皙的肤色,倒为此人平添了几抹哀愁。
便是连笑起来时,脸上也透着一股清苦相,好似怀着满腔的忧愁无处舒展。
此刻他用消瘦的身子撑起了李珀均大半的重量,他说完那句话后,又向裴韫递来一个眼神,低声说着。
“裴兄松开吧,我来就行,你也累一天了。”
简良的眼下也有一颗苦情痣。
恍惚间,简良的身影和眼前卢荣的身影渐渐重叠,甚至连他们说的话都相差无几。从前简良还在时,也总是将一些活计揽在自己身上。
他说自己年长裴韫两岁,好些活自己来就好,叫裴韫歇着。
那时裴韫总会面带笑容地放下手上的东西,静静温两壶酒,等着满身大汗的简良替自己忙完了来饮上两盅。
可此刻——
裴韫却不能放开手。
卿本佳人。
奈何做贼。
“主公,可要回衢清阁?”裴韫却没接卢荣的话茬,反倒问李珀均道。
哪知李珀均却不想让他们二人搀扶着,而是动了动肩示意他们松开手,自己虚浮着脚步向书房处走去。
幽静轩竹下,李珀均回望一眼,带着几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