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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几生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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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洛阳有一楼,名曰“景丰”。
东临江水,西对天馥楼,南面洛阳城,北靠巍巍群山,被天下人誉为“洛阳第一楼。”楼外九尺巷巷口有一说书先生,布衣纸扇博古通今,谈笑间诉尽前世今生。洛阳人都称他为“阴阳先生”,意为能通阴阳,能瞧见凡人瞧不见的因果。
阴阳先生偶尔也给人算算命,看看姻缘。算命能对个十之七八,不过这算姻缘嘛,一般都算不出什么好结果。所以洛阳的娇女们也从不去触那个霉头,当然也有个别例外的。
在阴阳先生的记忆里,有三个女子尤为深刻。一姓贺,姿容清绝胜海棠;二姓白,凉静雅然似山茶;三姓王,柔婉坚韧平生见。这三个的姻缘,饶是阴阳先生也不由地唏嘘不已。照先生的说法,三人的情路太多坎坷荆棘,能不走就最好不要走了。可三人听过之后的态度呢?
第一位直笑他,命定良缘自有天算,天不算她来算,信你这破老头还不如多吃几个包子实在。
第二位则是自言自语道出一句,还以为会有不同,谁知跟自己卜卦结果一样。
第三位呢?第三位什么话也没说,低眉一笑,万种妖娆。付了银钱,道了声谢,宝马香车一路缓缓离开了洛阳。
前两位,阴阳先生似乎有着某种忌讳不敢再去掰扯。不过那第三位,想是感慨非常,经常在九尺巷那儿旁若无人地唱着一出戏。戏曲跟一地名有关,叫《青州宴》。
可曲子太过伤情,加之对面景丰楼的客人十分不爱听,所以景丰楼的东家就不让他再唱。阴阳先生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渐渐地也就不唱了。
可今日不知刮得什么风,那对面楼内的掌柜居然拿着一锭金子跑来对他道,老伙计,那什么宴的戏,你去楼里唱吧。
阴阳先生眼馋那金子,却又不敢接,畏畏缩缩很是没骨气地摆手。
“不去不去,霍东家不准。是哪个客人没长眼要听。”
“东家亲自点的。”
“啥子玩意?你晃点我吧。”
“我骗你作甚,快收拾一下进来。耽误了时辰,东家可要问话的。”
“耽误什么时辰?”
“闲话莫问。”
最后,阴阳先生便跟进了景丰楼。
进去一看才发现二楼楼梯处竟特意为他摆了一张八仙椅。
“就坐在这唱。”
“坐着唱?”
“你要站着也可以。”
“那还是坐着吧,我习惯坐着唱了。”
“开始吧,好好唱。东家就在其中一间厢房里听着。”
“好勒。”
说罢,他稍显做作理了理仪容,往那一坐翘起二郎腿,没有任何规矩地散漫姿态,同往日在九尺巷口随口就来的开嗓一样,无任何乐器伴奏,和着楼外广阔的天地,慢慢将那《青州宴》一句一句唱了出来。
唱的是青州朦胧三月雨……
唱的是伶人柳絮浮生命……
唱的是痴男怨女,风月债难酬。唱的是厚地高天,古今情不尽……
自是离人曲,余生寂,自此陌路两立的荒凉悲凄,引得洛阳城旭日高升的天空竟慢慢成了一片灰蒙蒙之色。待到最后,一间厢房门的开启,那素衣男子缓步走下楼梯之时,景丰楼外已是一片烟雨迷蒙……
往后一个多月,阴阳先生日日都有金锭入账。是那日的素衣公子所给,要求他每日都将《青州宴》唱上三遍。
阴阳先生问,公子,曲子唱到何时?
那公子回,唱到那人回到青州为止。
阴阳先生又问,何以得知那人已回青州?
公子转身神秘一笑,倒时你自会知晓。
(二)
青州烟雨朦胧。
王家大门的台阶上早已候着三五人,个个朝着东面方向翘首以盼。其中一面容十分姣好的女子,脸上的喜悦更甚。待等得那辆马车悠悠驶来,她眼中的光亮更是足以灼人。
马车里的人被慢慢扶了下来。
一把素清竹骨伞,伞下那男子仍如五年前离去时的清远疏离,雅致惊人。只是一袭白衣看着有些消瘦,也平添了一份孤寂。
心里的激动无法抑制,她立马欢喜迎上去。脱口而出的称呼,是跨越多年后依旧的满心沸腾。
“表哥。”
“敏蓉。”
他在笑,在唤她的名字。他还记得她的名字,还是以往的温柔语气,还是那份难以忘怀的淡淡嗓音。她一听,蓦地红了眼眶。
“表哥,欢迎回家。”
她一时控制不住,扑进了他怀里。周围人全都呆住,唯独他没有。
“谢谢,敏蓉。”
缓缓将她推开,明明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可看着却没有一丝与她一样的动容。
他还是那般,似这烟雨被一层朦胧的屏障笼罩着,她无法靠近无法看清。心中顿时又苦又涩,唯有扯出一丝笑意对他,心中想着只要他回来了就好,只要回来就好。
“表哥,姑父姑母正从静心庵那赶过来。听得你今日回来,二老心中别有多高兴呢。”
他闻言颔首微笑,周围人皆都围了上来,一口一个公子叫着。他笑意越发扩大,只是那份笑意就同眼神一样,越发寂寥。
缓缓步上石阶,就在快要跨入王家大门的那一刻,一只燕儿忽然飞来檐下的旧巢里,探出一颗脑袋对外望着。
他听得声响怔在原地,待回头望去,神情忧伤得同那漫天雨幕重合在一起,竟浓到化不开。
(三)
青州多烟雨,他从洛阳过来时还是晴空万里,谁知一进青州地界,便成这般。他越来越不喜欢这样潮湿黏腻的天气,只觉得见得久了,心思也会变得愈发沉重。虽本就心情抑郁,但偶尔他也想要深深地透一口气。
近两年以来,他明显发觉自己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多了寒意,他自是知道有些毛病,却从不肯让郎中医治。想着总不会立刻就死去吧,索性就这样拖着。越拖得久了,一到这样的烟雨日子,他就越加得感到乏力。
庭院里的山茶前不久刚开了……
可他感觉似乎已经开了很久。
他时常会有这样的错觉,云中也经常说他容易魔障,可他笑他不懂。
就像昭儿已经逝去五年,他却依旧感觉她还在自己身边。甚至,偶尔都能听见她在叫他……
表哥?
表哥。
表哥……
偶尔笑于书案前,偶尔立于门框边,偶尔对镜梳妆到一半,俏皮明丽。偶尔站进那堆牡丹花丛里,默默不语。
他们都说昭儿像白山茶……
胡说,昭儿明明就是牡丹。
绚丽端庄,于他心上是最不可触碰,珍贵呵护的存在。可这又如何,这朵牡丹还是没有活得长久。他得不到她,护不住她,更加解脱不了她。
你看,那雨又开始下了……
他略微烦躁,神情不耐,索性闭了双眼直接在塌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梦里便浮现了太多的人和事,就跟庭院里那断断续续的春雨一般,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时结束,绵绵密密,潮湿且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