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令》栀浅棠深

14、指间落拓

　　默化的，如今清是夜，已经辗转反侧了良久，洛晚莳都毫无睡意，今日的君上太让人不解，先是朔月当着净梵天女的面提君上的往事，他从未曾分辨一句，鸢落的事，今日他的话，种种迹象。鸢落恨她不是平白的，她仔细回想着，终于明白了，她家君上待她确实是不同的，若说作为奴婢，她已经同其他仙使比优越了不知多少，潜移滟宫里其他仙使见到她都在行礼了，难怪鸢落会有落差，而对于鸢落说她是狐狸精这点，花清绝对她同旁人是有区分的，花清绝为何如此待她，她知道已经不再单纯是因为她是他宫里的自己人，弄明白了这点，洛晚莳倒是松了口气，心中被一股不明的情绪包裹着，无法言状，似是带有隐隐的期待，她也不知在期待什么，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她从未体验过，抽出枕在头下的手臂，掖好被角，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

　　悠悠睡去的洛晚莳不知道，清滟宫里的主位延芬殿，塌上的花清绝一夜未眠，殿内的陈设都是先花神在位时的摆设，殿内的屏风是他后来带过来的，上面的画是他亲手所画，是他初次见她时的场景，不仅是屏风，还有壁上的画布，案上的绢扇，桌上的宣纸，都是她，这屋内的一切都与她有关，唯有在这里，他才会稍稍心安。神明不渡众生苦，谁说只有凡人才是最苦厄的，他在这芸芸众生里，看尽了世间冷暖，仙道寂寞，天道无情，唯她是暖色，这陈规旧俗如今看来多可笑，过去的那些年，他不过是其中之一，麻痹众生，也麻痹自己，原来，愚钝的一直都是他，现今，他只有一再小心，他怕抓不住，他怕来不及，怕意外，怕空欢喜一场，自嘲的咧嘴苦笑，他这曾经堂堂的战神，如今因这致命的软肋而寸步难行。

　　延芬殿的窗口正对着她所在的院落，烛火已熄，想来她是睡了，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他不愿让她再牵涉其中，这次他只想好好守着她，换她一世安虞。起身走到窗前，想象着她的睡颜，虽然如今的她不是从前的容貌，也好，避开那些纷扰，等她的劫历尽，她也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到时候他就带着她远离这里的一切，任它花神也好，中天王也罢，这虚假的浮华他再也不愿踏足，仙亦有仙，大道至成，这世间的一切，再也休想伤她分毫。转身去到屏风后着了衣裳走出了殿中。

　　清晨洛晚莳还有些恹恹的，昨晚辗转反侧了那么久，揽了铜镜，一瞧，果然面容些许憔悴，最近闲暇多了，差事少，却也没了跑出去游览的心思，窝在塌上补眠刚刚好，用过膳，她就准备去向花清绝问安了，琢磨着回来以后再睡个回笼觉。

　　行过礼以后，花清绝却叫住了她，“你院中可备了笔墨？”，“回君上，前两日刚刚用尽，还未补备。”，“罢了，将櫆照唤进来，你回院中且等着，我稍后便至。”。“是，君上”，洛晚莳一头雾水，却也照办，对候在门外的櫆照，行了虚礼，“君上唤你进去，我且先回去了”，“晚莳姑娘慢走”，櫆照点了点头，便进去了。

　　若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等闲散之事，洛晚莳是最爱干的，那研墨温茶，红袖添香，洛晚莳也是愿意往那塌上坐上一坐的，志趣二字，洛晚莳一直认为是雅事。当花清绝进到她院中，看见他带来的东西方才明白他是预备做什么了。只见文房四宝一并端来，感情她家君上是要教她习字了？花清绝那边忙活着，洛晚莳也很有眼见的备茶，她喜这君山银针的味道，不知君上是否喝得惯，似乎她这里得一切吃食她家君上都不挑，也罢，今日的这盒君山银针权当是给君上尝鲜了，将茶奉于案上，洛晚莳开口，“君上可是要教奴习字？”，“正是。”，花清绝倒是回答的直接。这没什么不好，写得一手好字也是出彩之事。

　　“浅显易懂的我不赘述，你向来聪明，这么些天想必认得很多，我只教你较为生僻的，顺便带你练练字，我的人，只会尽善尽美。”，停下手中的事，洛晚莳抬头望着那边的花清绝，此时他刚刚铺就宣纸，正在聚精会神的研墨，洛晚莳一直觉得研墨有讲究，需得全神贯注，手势，姿态，注意力，一步都不能遗漏，光线均匀的洒在花清绝的身上，她早前种的佛铃花开得正好，花清绝只着了便服，锖青色，案上落着几朵掉下的佛铃，淡紫色的点缀恰到好处，人和景都好，时节也好，光阴也好，洛晚莳浅笑。

　　“今日你这茶，可是换了？味道不似从前。”花清绝左手执起茶盏，轻轻嗅了嗅。
　　“回君上，奴今日新添的茶，君上可来猜猜看是何茶？”，在花清绝对面落座，洛晚莳也执起茶盏。
　　“香气清高，味醇甘爽。“尝了一口后，花清绝道，“汤黄澄高，条真匀齐，白毫如羽，久置不变其味。”，晃了晃茶盏，“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蔚成趣观。”，最后说道“想来也是君山银针了。”
　　“其实君上早就猜到了对吧，从进来开始。”洛晚莳喝了口茶说道。
　　“哦？此话怎讲”,花清绝有些意外。
　　“瞧，君上手边的《茶道》告诉我的。”说着，放下手中的茶盏。
　　花清绝笑而不语。“君上，我们今日是先习字，还是先练字？”
　　“习字不急，今日先教你练字，翻翻书本，看看可有想写的。”洛晚莳屋内的书倒也不少，都是她平日搜寻来的，包罗万象。闻言，起身走到书架处开始挑，其实也是漫无目的，与其带有目的的寻找，还不如随性，翻到哪本是哪本，也未留意书名，抽出一本粗略翻了翻，转回身倚靠着书架，余光瞥到花清绝正提笔，拄着下巴侧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此时再看回手里的书，书中一句话跃入眼帘，“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子，乱我心曲。”，洛晚莳觉得这话恰到好处，又默念了几次，打定了主意就写这句了。将书放回原处，坐回案上，这边的花清绝已然写好了，看着洛晚莳两手空空的回来，便问道“可是没有中意的？”，“君上，奴已经记下了，无需再拿书。”

　　花清绝淡笑，洛晚莳坐好后就将刚才那句写了下来。写好以后，偷偷瞄了瞄花清绝写了什么，“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看到这句，洛晚莳突然没勇气去看花清绝的脸，低着头佯装正在仔细鉴析这句话，她感受到了花清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头上，“君上这句可是在说净梵天女吗？”，“你明知故问。”，花清绝直接戳破了她，洛晚莳脸上一红，讪讪的坐回去，望着她红彤彤的脸，花清绝眸中的光，越发温柔，堪堪要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因为紧张而绞着手帕的手，便见洛晚莳突然起身，跑去书架间挑书了。逃跑的背影太过明显，看着她一去不回，花清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等到洛晚莳收拾好情绪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是花清绝优哉游哉的拿着她刚刚写下的那句看着，懒懒的靠在她的塌上，一副玩味的样子，许是她家君上也猜不到她是在写他，怕他作甚，又镇定的回到花清绝对面坐好。

　　如果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凡世间早已沧海桑田，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众生苦苦寻求的真谛，所跨越的时间长河，所经历的生离死别，到最后的因果轮回，究竟何为真？何为假？道亦有道，众仙的仙道，妖道，人道，都是道。人间疾苦，仙界落寞，似乎从来没有平衡，又似乎一切都是平衡的。似是想到什么，洛晚莳端坐好，一笔一划仔细认真的写着，这倒是勾起了一旁花清绝的好奇，她刚刚走神了许久，花清绝早就有所察觉，并未提醒她，这会子倒是好奇她究竟会写些什么了，等到洛晚莳写好，花清绝往前凑了凑，“心所到处，是为空，是为诸相，是以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花清绝很是意外，从前的她从未这般透彻。

　　花清绝也不问她何出此感，只道“姿势不对，我来教你。”，说着，起身走至洛晚莳身旁坐下，右手握着洛晚莳的右手，左手成在她身侧的塌子上。两人从未如此靠近过，洛晚莳甚至能听清花清绝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不疾不徐。这声音似乎在耳边无限扩大，她已经分不清这声音究竟是花清绝的，还是她自己的。

　　“头正身直，纸要放平，执笔稍斜，松紧适当，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要朴实无华而兼纳百川，写字，其实最体现心境二字。写字要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字如其人，从中可窥其品性，若皆为上乘，方是好字，好品性。”这声音近在耳边，悦耳的很，就像初见君上时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一样，一如既往。“奴记下了。”洛晚莳应答着。

　　花清绝身上传来一股清香，清冽，甘爽，似清泉，如清露，像是带着初升的晨光，直到很多年以后，洛晚莳才知晓，当时花清绝身上不是别的香，正是松香，情动时才会产生的香，这与他的真身有关。当时的她不知道，在她应答花清绝时，微微侧头，头顶擦过花清绝的鼻尖，闻到她发间的香，她白皙的手正被他握在掌中，怀中如软玉，况且还是他惦念了这么多年的人，花清绝情动，若此刻即永恒，花清绝甘之如饴。殊不知两人其实是在互相吸引，时间在这一刻像是被无限拉长，缓慢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