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梦沉》梨亭不悔

7、陆

　　宁澜买通宫人，回到了沧澜苑。

　　苑内狼藉依旧，碧草丛生，她寻了个台阶坐下，正待寻思，手忽然碰到一卷异样的物事。

　　她低眉一看，竟是一轴残卷，竹木已蠹，韦线几断，怕是沧澜苑上一代主人的旧物。

　　沧澜苑幽僻晦暗，数年之前是大内皇宫储放药材的仓库。宁澜心念电转，莫非，这是一本药典？

　　她将书卷徐徐展开，待细看其中小字，不由得面色大变。

　　暮色四合，小苑里袅袅弥散出草药的甘香，入鼻微苦之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一个玄衣赤带的年轻男子独经此地，驻足细嗅了片刻，薄唇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抬眸瞟了一眼破旧的牌匾，口中喃喃念道：“沧澜苑……”

　　宁澜守在炉灶旁，扇动蒲扇，不时添些柴禾。铁砂锅里乌黑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着气泡，氤氲的热气濡湿了她额前的几绺碎发。

　　她煎药时，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竟站着一个人，那人冷不丁开口，声音森森然透着邪魅的味道：“天杀忘忧散，静嫔娘娘，你想毒死谁？”

　　宁澜吓了一跳，药汁溅落到手上，灼烧后转为炽烈的刺痛。她不动声色，强自镇定后，恭言道：“不知公子所言为何，此药性温微苦，驱寒暖胃，此外并无他效。”说罢，以银羹自砂锅中舀取一勺，径自饮下，淡淡向那男子揖了个福。

　　男子一笑：“此药独饮确无妨碍，但何首乌、砒石、生狼毒都是极毒的药材，一旦遇上海棠花香，顷刻之间要人性命。”

　　他走上前去，步步欺近宁澜，言语轻佻：“金陵城中，谁人独爱海棠？若非皇储温律栽红棠满院，谁更作第二人想？”

　　宁澜气息紊乱，目光涣散，却被男子钳住下颌，强行抬起脸庞看着他。他面带谑笑，手底忽然加劲，将宁澜的雪颈扼出一片红痕。

　　“初次见面，唐突娘娘，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吾乃当今东宫太子殷虞，想跟娘娘做一笔交易。娘娘既收了我的毒谱，就该给殷某人一个面子。”

　　他手一松放开宁澜，宁澜扶住墙壁大口喘息，抬眼怒瞪着他。

　　殷虞大笑：“你负气的样子实在可爱，想不到幽幽后宫竟有娘娘这般妙人，不错不错！”

　　宁澜虽怒更惧，毒谱被他事先放在沧澜苑内，她早已踏入了他设好的局。

　　早闻太子殷虞虽为皇族嫡长，却因性情诡谲乖张不为皇上喜爱。温律得将军傅亮支持从中挑唆，获宠信坐储君之位，日后继承大统。

　　他所说的“交易”，想来便知道是什么。

　　可是……储君温律权倾朝野，富可敌国——

　　她愈来愈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实力，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似乎是经过权衡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需要宁澜做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殷虞毫不客气地说。

　　宁澜心头大震，他却忽然玩味一笑：“别紧张，开个玩笑，反正等那老头死了，你早晚会是我的。”

　　说完，他轻扬衣袖，动作妩媚妖娆，倏忽之间竟已去得远了。

　　夜，江都宫。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老皇帝红光满面，推杯换盏之间已然醉了，却仍欢乐地合不拢嘴。

　　有礼官高声报贺：“太子殷虞献凤栖桐木古琴一张，祝陛下洪福齐天，国祚太平——”

　　皇帝只略微侧目，挥挥手示意太监总管收下。

　　“且慢，这张琴，儿臣并非敬献给父皇。”

　　如此无异于挑衅的大逆狂言引得宫内诸人一齐向殷虞望去。

　　“放肆！”皇帝正待发作，却见殷虞坦然一笑：“儿臣斗胆将此琴赠与玉妃娘娘，请娘娘弹奏一曲，为父皇祝寿。名琴再好，终是死物，若得娘娘妙手弹拨，才算是儿臣沾了父皇的福。”

　　众人虚惊一场，心道这一番言辞说的倒巧。皇帝重又高兴起来，傅玉笙不敢推托，接过了琴，泠泠然拨弄了起来。

　　琴音起时，温律自席间望了她一眼，而后，他低下头去，轻轻品了一口茶。

　　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见她纤手撩拨，曲调时沉厚，时急促，好一个巍巍盛世风华。

　　《秦王破阵乐》为昔日唐太宗所作，如今自一个女子手中弹来，铿锵杀伐，激昂慷慨，半点不失帝国恢宏。

　　皇帝痴迷地凝望着玉笙，忘记了鼓掌，琴音高亢，突然“砰”的一声弦断，万音陡停。

　　傅玉笙倒在地面上，那断弦犹自颤动不已。

　　皇帝慌了神，大喊：“太医！太医！秦涣！”

　　江都宫里登时一片混乱，却无人敢贸然理会地上美艳动人的少女，她白皙的纤指上赫然是一道细小的伤口，似是被琴弦割破，隐隐呈现紫黑色。

　　直到那个名叫秦涣的年轻太医提着医箱匆匆赶来，他俯下身去，轻按玉笙脉搏，只片刻，便转向满脸焦急的帝王，缓缓道：“娘娘心力竭尽，已然……薨逝了。”

　　诸人默然，方才喧闹奢靡的宫殿一时间寂静下去，仿佛死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