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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探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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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澜依旧军务繁忙,早出晚归是常事。
但苏婉柔发现,只要他在府中,晚膳总会回主院这边用,不再是她独自面对满桌菜肴,而是两人对坐,虽然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
他话还是不多,但偶尔会问一句“药按时吃了?”,或者在她对着某道菜多动了一筷子时,会将那碟子往她这边轻轻推近些。有时他会带回来一些东西,有时是兵部同僚送的,据说能益气补血的药材,有时是宫里赏下的,口感绵密的贡点,有时甚至只是市井里买的一包糖炒栗子,带着焦甜的暖香。
东西递过来时,他总是一副不经意的模样,语气平淡:“顺路看到。”“底下人孝敬的,你尝尝。” 苏婉柔接过,会慢半拍地道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
糖炒栗子很甜,也很烫,她剥得慢,指尖染上一点焦糖的褐色。李澜偶尔会看她一眼,见她笨拙又认真地对付着那颗小小的栗子,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移开目光,端起茶盏。
同榻而眠也成了惯例。
最初的紧张过后,苏婉柔渐渐习惯了身侧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她依旧睡在内侧,裹着自己的被子,但不再刻意保持距离。有时半夜翻身,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旁边传来的热源,甚至会无意识地朝那边靠拢一些。李澜似乎睡得很沉,从未对此有过反应,只是晨起时,苏婉柔偶尔会发现,自己这边的被角被掖得格外严实。
这日,李澜难得休沐,却并未外出,而是在前院书房处理些积压的公文。苏婉柔则被周嬷嬷劝着,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到连接后花园的暖阁里坐坐,看看书,或是赏赏雪景。
暖阁三面镶着大块的玻璃窗,明亮通透。地龙烧得旺,暖意融融。苏婉柔靠在铺了厚厚锦垫的临窗大炕上,手里拿着一卷看了一半的游记,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里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板的路径。几株老梅疏疏落落地开着,红得有些寂寥。天空是冬日特有的、高远的灰蓝色。
锦书和挽月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做着针线,偶尔低声交谈两句,气氛宁和。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清脆又带着几分骄矜的嗓音:“……不是说就在这儿么?这大冷天的,还非得我亲自过来瞧不成?”
苏婉柔怔了怔,这声音……有些耳熟。她转过头,看向门口。
锦书和挽月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对视一眼,挽月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刚要开口询问,暖阁的门帘已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掀开了。
进来的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的锦缎袄裙,外罩银狐裘的斗篷,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娇纵之气。她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礼盒的丫鬟,还有一个将军府的引路婆子,正陪着笑脸。
是苏家的五小姐,苏婉柔的嫡妹,苏婉婷。
苏婉婷的目光在暖阁内一扫,掠过简朴却处处透着精致贵重的陈设,最后落在炕上的苏妙儿身上,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其亲热的笑容:“三姐姐!可让我好找!”
她快步走过来,仿佛没看见苏婉柔脸上明显的错愕,径自在她对面的炕沿上坐了,拉着苏婉柔的手,上下打量着:“我早说要来看你,母亲总说怕打扰了姐姐和姐夫。今儿我实在是惦记姐姐,便自己求了母亲来了。姐姐在将军府可还好?瞧着气色……”她顿了顿,目光在苏婉柔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停了停,笑容不变,“瞧着倒是比在家时安稳些了。”
苏婉柔被她一连串的话说得有些反应不过来,慢了半拍,才细声问:“五妹妹……怎么来了?”
“自然是想姐姐了呀!”苏婉婷脆生生地道,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又扫了一圈暖阁,“姐姐如今是将军夫人了,这府邸真是气派。这暖阁也雅致,比咱们家那个强多了。”她说着,示意身后的丫鬟将礼盒捧上来,“这是我给姐姐带的一点心意,上好的血燕,还有两支宫里时兴的珠花,姐姐别嫌弃。”
“谢谢妹妹。”苏婉柔道了谢,让挽月接过礼盒。她心里却有些不安。她与这位嫡妹自幼并不亲近,苏婉婷性子骄纵,向来是瞧不上她这个木讷病弱的庶姐的。今日这般热情主动地上门……
苏婉婷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疏淡,兀自说着话,从京中时新的衣料首饰,说到哪家闺秀定了亲,又拐着弯打听将军府的情形,李澜平日里是否常在府中,待她如何,府中事务可要她操心等等。
苏婉柔本就嘴拙,反应又慢,被她问得有些应接不暇,多数时候只是“嗯”、“还好”、“将军待我很好”地简单回应。苏婉婷问不到什么实质内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不耐,但脸上笑容依旧甜美。
“三姐姐就是性子太好,太安静了。”苏婉婷拿起炕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道,“我听说,姐夫位高权重,府里往来应酬怕是不少。姐姐身子弱,不喜喧闹,但有些场合,怕是也得打起精神应付才是。若有什么难处,或是想找人说说话,可千万要记得娘家,记得妹妹我呀。”
她这话说得亲近,话里的意思却让苏婉柔心里那点不安更浓了。她隐隐觉得,苏婉婷此行,恐怕不只是惦记姐姐那么简单。
正说着,暖阁外又传来脚步声。这一次,沉稳中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
门帘再次被掀开,李澜走了进来。他大概是从书房过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外罩一件玄色鹤氅,眉宇间带着处理公务后的些许沉凝。
暖阁内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苏婉婷几乎是立刻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要知道李澜为什么实权在握,却二十好几还没有婚配,还不是因为李澜深居简出,前十几年多在军营战场,外头都传这位镇北大将军虽战功赫赫,但到底武将出身,必然形容粗狂,且加之不是勋贵出身,底子薄了点,因而在一次庆功宴上,圣上着意要为其指婚之时,京中贵女纷纷避而远之。
不然这将军夫人位置怎么轮得到一个不受宠的痴傻庶女?
可今天一见,分明是个英气勃发的美男子。
不由脸上绽出比方才更明媚几分的笑容,苏婉婷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婉婷见过姐夫。” 声音也放柔了许多,带着少女的娇俏。
李澜的目光在苏婉婷身上淡淡一扫,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径直走到苏婉柔身边。他看了一眼炕几上苏婉婷带来的礼盒,又看了看苏婉柔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显无措的神色,眉头轻轻地动了一下。
“怎么过来了?”他问苏婉柔,声音不高,语气也听不出什么,但苏婉柔却莫名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五妹妹……来看我。”苏婉柔慢吞吞地回答。
李澜“嗯”了一声,这才将目光正式转向苏婉婷,语气疏淡有礼:“苏五小姐有心。只是你姐姐身子弱,需静养,不宜久坐待客。”
这话已是委婉的逐客令了。
苏婉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是婉婷考虑不周,只惦记着姐姐,忘了时辰。看到姐姐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姐夫,姐姐,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行礼告退,姿态优雅。只是在转身离开暖阁前,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苏婉柔身侧、身形挺拔气势冷峻的李澜,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苏婉婷一走,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
李澜在苏婉柔对面坐下,挽月立刻重新上了热茶。他端起茶盏,却没有喝,目光落在苏婉柔依旧有些茫然的脸上。
“她来做什么?”他问,语气比方才更沉了些。
苏婉柔摇摇头,实话实说:“说……是来看看我。” 她顿了顿,补充道,“带了些东西。”
李澜看了一眼那些礼盒,没说什么。他自然看得出苏家这位五小姐并非单纯探亲。那种刻意表现的亲热,眼底的衡量与试探,以及最后落在他身上那一眼……他见得多了。苏家将苏婉柔当包袱一样丢过来,如今见她安稳待在将军府,李澜似乎也并未苛待,便又有人动了心思,想借着她攀附或是打探什么。
他看着苏婉柔那双清澈却带着茫然的眼睛,心里那点不悦,渐渐冲散。
“日后,若苏家再有人来,”李澜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可自行决定见或不见。若不想见,或觉得烦扰,让下人回了便是。不必勉强自己应付。”
苏婉柔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
“可是……”她迟疑道,“那是母亲和妹妹……”
“这里是将军府。”李澜打断她,目光沉静地看进她眼里,“你是这里的女主人。如何待客,你说了算。”
女主人……苏婉柔心口轻轻一跳。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她从未将自己与这个称谓联系在一起。在这座空旷威严的将军府里,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暂住的需要小心翼翼的客人。
“我……我知道了。”她低下头,细声应道。心里却因为他这句话,微微高兴起来。
李澜不再多言,重新拿起茶盏,目光转向窗外。庭院的积雪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苏婉柔也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暖阁内一片静谧,只有地龙炭火偶尔的轻响,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她悄悄抬眼,看向身侧的男人,方才苏婉婷带来的那点烦扰和不安,被他那几句简单却坚定的话,悄然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