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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姜枣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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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澜一走,便是一整天。
苏婉柔独自待在那个处处透着陌生与喜庆的新房里,起初是无所适从的。
丫鬟们恭敬却疏离,除了必要的伺候,并不多言。她也不敢随意走动,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覆着厚雪的枯枝,和被清扫出的小径上湿漉漉的青石板。
巳时,太医果然来了。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的老者,身后跟着背药箱的童子。诊脉细致,问询详尽,最后开了方子,又温声叮嘱了许多,无非是“夫人体虚,需得慢慢温养,切不可劳神受寒,饮食宜清淡,作息须规律”云云。苏婉柔一一应了,心里却茫茫然。这些话,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午后,雪停了,天色透出些微的晴光,映得雪地有些晃眼。她喝了丫鬟煎好的、浓黑苦涩的药汁,含着一颗蜜饯,在窗前又坐了一会儿,终究抵不住困意,被劝着回床上小憩。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时梦时醒。梦里有时是苏家后院里那株总也开不好的海棠,有时是嫡母半垂着眼帘没什么情绪的叮嘱,最后,竟然,竟混入了昨夜那个沉默的背影,和那声低沉的小心。
她惊了一下,醒过来,额角渗出些微冷汗,心跳得有些快。
屋内静悄悄的,炭盆里的银丝炭偶尔噼啪一声,燃得正旺,暖意融融。她拥着被子坐起,怔怔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隐约的沉稳的脚步声,和下人低低的问安声。
是他回来了。
苏婉柔的心,没来由地又提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理了理鬓发,又抚平了寝衣的褶皱,坐得更直了些,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并未往内室来,停在了外间。
接着是衣物窸窣的声音,似乎是在解披风。然后,是管家低而清晰的回话声,禀报着今日府中事务,提到了太医来过,开了方子,已让人去抓药了,提到了午膳和晚膳的安排,提到了库房新领的银霜炭……
李澜只是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并不多言。他的声音透过隔扇传来,比昨夜和今晨听起来,似乎更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疲惫。
外间的对话声停了片刻。苏婉柔听见李澜似乎喝了口茶,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略微清晰,显然是转向了内室这边,但语气依旧是平淡的:“醒了?”
他察觉了。苏婉柔抿了抿唇,低低应了一声:“……嗯。”
“进来回话。”这话是对外面说的。
很快,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嬷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是周嬷嬷,在府中颇有体面。她先是对着床上的苏婉柔行了一礼,口称“夫人”,然后转向外间方向,微微躬身。
“太医怎么说?”李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听不出情绪。
周嬷嬷恭谨地回禀,将太医的诊断和嘱咐,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末了道:“……方子已让稳妥的人去抓了,药也煎过一服给夫人用了。太医说,夫人这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又兼心思郁结,需得徐徐图之,仔细将养,最忌劳神忧虑,寒邪侵体。”
外间沉默了一会儿。苏婉柔甚至能想象出李澜微微蹙眉听着的模样。
“嗯。”他终于开口,“既如此,一应饮食起居,皆按太医嘱咐的来。她身边伺候的人,要仔细挑,务必稳妥细心。缺什么,用度上,不必俭省。”
“是,将军放心,老奴省得。”周嬷嬷应道。
“下去吧。”
周嬷嬷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内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的轻响。
苏婉柔拥着被子,听着外间再无动静,只有沉稳的呼吸声隐约可闻。他是在关心她的身体么?因为是他娶回来的夫人吗?所以需要确保她不出岔子?她慢吞吞地想着,心里那点茫然的空荡,似乎被这几句简短的对话填补了一点点,却又生出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在这时,珠帘轻响,李澜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常服,是一身深灰色的棉袍,少了些官服的冷硬,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甜白瓷的盖碗,正袅袅冒着热气。
他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苏妙儿这才看清,碗里是褐色的散着浓郁甜香的汤汁。
“姜枣茶。”李澜言简意赅,目光在她仍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太医说你气血虚寒,睡前喝这个,驱寒。”
苏婉柔愣住了。她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茶,又抬眼看了看站在床边的男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例行吩咐,但那碗茶,和他特意端进来的举动……
“谢,谢谢将军。”她垂眸看着那碗茶,慢慢的才低声说,伸出手,想去端那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心里某个角落,似乎也跟着微微一暖。
李澜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握住碗,又补充了一句:“小心烫。”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苏婉柔端碗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姜的辛辣和枣的甜腻混合在一起,滚烫地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很快,一股暖意便从腹中升起,缓缓蔓延向四肢百骸。
她喝得很慢,李澜也没走,就站在那里,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天色,侧脸映着室内逐渐亮起的烛火,明暗交错。
一碗茶终于喝完,苏婉柔觉得身上暖了不少,额角甚至渗出细微的汗。她放下碗,用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
“还要么?”李澜问,目光转回来。
苏婉柔摇摇头,小声道:“够了。”
李澜不再说话,拿起空碗,转身欲走。
“将军……”苏婉柔忽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李澜脚步一顿,回身看她。
苏婉柔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叫住他,脸微微红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子,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将军……用膳了么?”
问完,她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他刚从外面回来,管家定然会安排。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李澜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墨色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沉默了一瞬,才道:“尚未。”
“那……”苏婉柔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她反应慢,本就不擅长言辞,此刻更是词穷。
“你歇着。”李澜打断了她无措的思绪,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晚膳会送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端着空碗走了出去。
内室重新安静下来。苏婉柔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呆了呆。
晚膳果然按时送来,比午膳更精致些,依旧以清淡滋补为主。她独自在房中用了,胃口并不好,只用了小半碗粥,几筷子青菜。
夜色渐深,府中各处次第亮起灯火。前院书房的方向,灯火通明,李澜似乎还在处理事务。苏婉柔洗漱完毕,换了寝衣,倚在床头,拿着一卷从苏家带来的,看了许久也没看完的诗集,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外间传来了更沉稳的脚步声,是李澜回来了。他似乎在外间稍作洗漱,片刻后,掀帘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寝衣,墨发披散下来,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但眉宇间的冷峻并未消退。他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苏婉柔,没说什么,径直走向那张紫檀木躺椅。
苏婉柔看着他又要和衣躺下,眨了眨眼,想到将军给她请太医,给她姜茶,将军这么好。
“将军……”她声音很轻,带着迟疑。
李澜动作一顿,转头看她,用目光询问。
苏婉柔揪紧了手中的书页,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夜里寒,有风……冷。”
她说得磕磕绊绊,意思却表达清楚了——那木榻又硬又冷,不如到床上来睡。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慌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她在说什么?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会不会觉得她……
内室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良久,久到苏婉柔以为他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但不想理会时,她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走向躺椅,而是走向床边。
她惊讶地抬起眼,看见李澜已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眸看着她,目光深邃,像夜色下的寒潭,看不真切情绪。
苏婉柔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给他让出位置。
李澜掀开被子,躺了进来。床榻很宽,他躺在外侧,中间还隔着一人的距离。属于他的那股清冽的气息瞬间侵染过来,混合着淡淡的皂角清气,强烈而陌生。
苏婉柔全身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手指紧紧抓着被角,一动不敢动。她能感觉到身侧传来的温热,和他存在感极强的身躯。
“睡吧。”他闭上眼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比白日里更低沉几分,没什么情绪。
苏婉柔僵硬地“嗯”了一声,也慌忙闭上眼睛。心跳得厉害。身侧男人的呼吸平稳悠长,渐渐与她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起初又是瞪着大眼睛睡不着,好在白日里折腾了一日,又喝了安神助眠的汤药,困意终究席卷而来。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苏婉柔迷迷糊糊地想,将军好像……并没有传言看起来那么可怕。
窗外,最后一点月色也被浓重的夜吞没。雪后的夜空,透出一种浓重的墨蓝,几粒星子疏疏落落地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