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人》弗色

20、二十

　　麦克米兰走后的五分钟，距离阿齐承诺的半小时，还有十分钟。
　　王黎等了又等，十分已过，不但没等回麦克，就连王齐也没能如约在半个小时后赶到。
　　“那就还有十五分钟。”王黎安慰自己，阿齐说他最多用四十五分钟，半小时只是理想数字而已。
　　“外面究竟，……，怎么了？”

　　说尽全局可能比较复杂，但只说这一片火力徒然密集的原因也简单。
　　麦克米兰快速掠过每一处，粗略地扫了眼四围，仔细记下人数和武器配置，存在脑海中。但这架势，就很明显，麦克米兰猜测兽族那边想在这个位置打出一个突破口，赶在黎明前大量增兵不说，还布置了不少重型武器。
　　“下血本了。”麦克米兰暗自感慨，然后整理了一下搜集到的信息，汇成简表发给上峰。
　　可麦克米兰刚想回去，随即就又来了指令，只好放弃。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阿齐到哪了，王黎纠结着，又开始抠地上的泥沙，握一把又撒了，又捡。
　　“算了算了，……”一想到会打扰到他，这子弹乱飞的，到处都有危险，他也没上过战场，王黎就歇了心思，“哎呀，现在该干什么呢，刚刚好歹还有个人陪着说话。”
　　又黑又深的坑底，闷得连空气都是黏的，只是走了个人，却比之前还难熬。
　　王黎盯着黑泥看，又瞄着天上的流弹，一把扬了手心里仅存的土渣，拍拍手后咧嘴。
　　“一会儿见到阿齐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整点甜言蜜语？”
　　“或者装个可怜撒撒娇？让他心疼然后舍不得骂我！”
　　“要不抱他？”说完王黎自己就摇头，“我没腿我抱个锤子，我还是伸着手让他抱我吧。”
　　可话音来未落，她垂着脑袋，又一次自我否定。
　　“他抱我？他抱不动我，他太脆了，力气又小。”
　　“我太难了。”
　　她哭丧着脸，哭笑不得。
　　这时候好想找个可以孔武有力抱抱举高高的男朋友啊，一路把她公主抱回阵地，那才真是从心底到天灵盖爽翻了。
　　“哇，亏了，早知道应该找别人体验一下小鸟依人的感觉的，早点开窍谈个温柔体贴的小哥哥，一个身强体健的男朋友他不香吗？”
　　“啧啧啧，再想就犯错误了，闭麦闭麦。”
　　“问题，他怎么还不来啊！”
　　“我的好弟弟啊！”
　　“齐崽啊！妈妈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你快来啊！”
　　王黎不敢生喊，只敢哑着嗓子悄悄过瘾，沙哑着絮叨着，活像个疯婆子。
　　“齐宝！”
　　“你再不来妈妈就疯啦，……”
　　轰！
　　下一瞬落下一阵泥做的雨，劈头盖脸砸在她头上脸上身上，顺便连她半张的嘴里也塞了些泥渣滓。
　　“呸呸，……”王黎恶心嘴里的土味，想着可不敢背后道人是非，不能在思想上有出轨的嫌疑，这就遭天谴了。
　　报应来的太快，坑的一边被彻底炸平，整个成了滑梯状，赤裸的露在外边。夜风吹来，呼呼的，透心凉，神清气爽。
　　现在但凡路过这里，长眼睛的，都能看到坑底蹲个人。
　　“完犊子，……”
　　王黎面色惨白，不但是长时间失血造成的，而且因为这一飞来横祸。但王黎不是因为自己陷在危险旋涡里逃不出而感到痛苦，她是因为别的。
　　当王黎真实察觉到自己死到临头，她竟没有一丝慌张或是害怕，她才觉得完了，肉身可死灵魂不能灭啊！
　　朋友们！
　　对死亡和期待这种东西一并麻木是一种信号，放弃的信号。
　　想活着，为了活着而努力是一件需要力气的事情。
　　而她好像经过漫长的等待已经变成一只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挪不动。
　　她可能不会再为了要见阿齐一面而努力了，阿齐若是知道她这种想法，说不定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冷战到天荒地老。
　　可是，没机会了。
　　对不起，……
　　对不起嘛，……
　　现在的情况她清楚的很，她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谁碰见，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还不如趁活着，还能喘口气，心智还清明，给基因所那里的胚胎留个遗言。
　　谁都想在死前给下辈子留句话，不然多亏啊，王黎想着，下辈子做个好人这样的发言应该挺多的吧。
　　而且，这项服务好坑爹啊！
　　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危急关头放弃了逃生，分神留遗言的，应该数目也不少。
　　王黎想着，反正努力挣扎说不定也没好结果，活不下来就是活不下来，还不如认真留一个遗言给“后代”比较重要。
　　“有个爱人，亚裔，长得帅，身体不好，基因缺陷。”
　　“能爱上就爱，爱不上好好学习，赶紧来前线。”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临了，王黎还说了一句酸诗作为总结，心态稳如平湖，随时赴死眉头不皱。
　　“这样就死而无憾了呀！”
　　然而又过了五分钟，平安得一如既往。
　　王黎刚想赞叹自己的好运气，结果还没等一个呼吸停当，一个巨型人影跳下来，急停在她脸前，热气一阵一阵喷过来，黑不溜秋的，不知是敌是友。
　　电光火石之间，不管是福是祸，她头一个想法便是伪装成一具尸体。万一是队友怎么都好说，是兽族，听天由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躲过一劫。
　　而且屏住呼吸，放松身体，闭住眼睛，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就算没成功躲过杀手，至少死的时候，也是不经意间，不用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的场面，扎心。
　　“你当我傻吗？”那个人说。
　　好嘛，说这话的一定不能是队友，死到临头了，王黎想，我承认这一次有赌的成分。
　　来吧，一枪，游戏结束。
　　“睁眼！”那人气急败坏，居然一点都不干脆，可见是个新兵蛋子。
　　偏不睁，王黎想，气死你，赶紧的，早死早超生。
　　“行！不睁也行！”那个人听着咬牙切齿，兽族说的也是通用语，只是口音带些微妙的弹舌，也低沉些，带点兽类特有的咆哮，听着居然还有些爷们儿的气概。
　　除了在战场上拼命，兽族跟新人类很少有照面。尽管同宗同源，双方可不仅是势同水火的死敌，打前从不废话，所以彼此心平气和的交流基本不存在。
　　可能是头回看到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还喘气的敌军，这新兵孩子也是绝，没直接一刀捅给她死，居然还跟王黎废话着。
　　长久以来，他们其实对彼此都很好奇，因为只能在教科书里学到对方的斑斑劣迹。
　　“长成这样真的算好看吗？好像秃了的猴属，四肢也太细了，说断就断了，人类就这？”
　　只第一句话，就激的王黎按捺不住睁开眼睛，定睛一瞧，嗬，这位真是威风凛凛一头好禽兽，也没见好看到哪儿去。
　　破罐破摔，死就死！
　　“您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吗？要杀就杀，废话这么多，第一次上战场啊？”王黎把她这辈子的不客气都扔给了它，又躁又烦，争取让这小崽子结果了她算了，省的死前受辱。
　　世道好轮回，王黎还清晰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那个豹子教训，果真一切成了一个闭环。
　　“……，那你说我什么样啊？”菲利眨眨眼睛，脾气居然不错。
　　真不是他吹，在族里他受女孩子欢迎的故事说到第二天都说不完，但他想知道在这只秃猴子眼里他是什么样。
　　正巧了，王黎喜欢逛动物园，并且对各类动物的样子了如指掌，还真能给他说清楚。
　　她一撇嘴，假笑地看着它。
　　“还算有点人形轮廓吧，老虎脑袋和上身、手还算是人手、腿分不出但应该偏羚羊那边，你背上是不是有鳞，看着居然像蜥蜴种，蔓延到肩上了。”
　　“所以？”它虎着脸打岔，它并不想听自己是由什么动物拼起来的，都不是好话。
　　“丑。”
　　王黎斩钉截铁吐出一个字，要不是这家伙的脸是她喜欢的猫科，她还能说更狠，如恶心反胃之类的话，保准让它哭。
　　兽人怔住，一时半会没缓过这劲儿，可能真是生平头一遭被嫌弃，年轻气盛。
　　趁他呆着，王黎继续嘴炮攻击，也算满足私心好奇。
　　“所以你们真的能相互繁衍生出孩子吗？”
　　“我总觉得你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混着奇奇怪怪的动物基因，真的不会种族隔离吗？”
　　“还有，你们有人生出过人类模样的婴儿吗？有吗？多吗？”
　　在学校时，王黎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既然兽族只是某些兽族基因显性的人类后代，那往后继续繁殖，说不定可以混出长着人类模样的后代啊，只是概率问题。
　　说不定可以生出长着人类模样的可以繁衍的人群，那问题不就彻底解决了。
　　啊，怪不得数百年前科学家们要在澳洲圈养兽族呢，原来是要实验配种，王黎后知后觉的想到。
　　她远不如过去那些科学家们聪明，只是半猜半懵，灵光一闪。
　　“……，没听说过。”菲利刚想发火，被她一个个问题砸过来，老实回答。
　　“那你们有婚姻吗？一夫一妻还是别的？”
　　“你这不是废话吗？当然得结婚啊！”
　　“那你有亲人吗？”
　　“你有病？”菲利开始不耐烦了，“问完了吗，活的俘虏不好抓，你一会儿不许自杀啊！”
　　这个呆兵是真傻，想死还不容易，王黎同情地看着他，她其实还想问问那些教科书里学不到的兽族的风土人情。
　　“你多大啊，弟弟？”
　　“你们书里是怎么骂新人类的？对帝国呢？是怎么看待的？”
　　“还有你们日常生活都有什么啊？你们追星吗？逛街吗？”
　　“别烦我！一群机器人，一群畜生，呸！”菲利恨不得把她嘴给堵上，太吵了，且像是在做社会调研。
　　王黎眨巴着眼睛，乖巧闭嘴，被它一张老虎脸骂畜生，她的心情还是有几分复杂。
　　“对不起啊，……”王黎诚恳的低头，宛若神来之笔，却不知是对百年前囚在澳洲的人说的，还是此情此景情不自禁地反省自己多嘴轻慢无脑的举动。
　　老虎一张震惊脸，想来也是没见过有新人类跟他道歉的，其次是觉得这人实在没有危机意识，过于无害。他本来都做好这人要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她连反抗都欠奉，落差太大，难免情绪动荡。
　　它之前也没跟新人类说过话，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
　　“对不起，我其实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平时话也不多的。”王黎再次开口，“我只是对这些感兴趣，平时也喜欢研究历史书，……”
　　菲利狐疑地对她左瞧右看，然后突然了悟似的，橙黄色的大眼睛又闪过暴怒。
　　“你是想骗我放了你，对吧！没门！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你们新人类惯会虚情假意的骗人！历史说上都说了！”它恼的嘴巴张着比王黎头都大，嗷嗷的喘粗气，想着那些埋在资料里的黑暗过去，七窍生烟。
　　“你要是再骗我！头给你拧下来！让你血溅当场！”
　　“老实点！”
　　于是，它也不说话了，单手拽起王黎就往外跳。它体型庞大，捏着王黎就像提着个小猫崽，再加上它胳膊一弯把王黎整个人一遮一压，谁都看不出它究竟拿了个什么东西。
　　王黎是信它的，它对一个敌军绝对不会抱有什么怜惜，她也不会把自己贱命一条当娇花。但玩归玩，闹归闹，它的威胁很强势但是没用，她已经不想活了。
　　不如说，落入敌军手里，从看到它那一刻，王黎就决心赴死了。
　　谁也别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理，谁也威胁不了一个敢死的人！
　　光脚的可不怕穿鞋的！
　　于是，它在战场中走的很艰难，时不时就被人围攻的同时，还要被王黎的絮絮叨叨干扰着。
　　王黎想的也不多，现在自杀反而便宜了它，被它扔下无事一身轻。如果能干扰它的注意力，一直拖累着它，到时在交火中一起死在队友的枪口下最好，若是真被它带远了，再死不迟。
　　“你们对俘虏一般都问点啥呀？”
　　“反正帝国是不会救俘虏的，你们会虐待俘虏吗？”
　　“给吃的吗？你们那边一般吃什么呀？不吃生肉吧？我其实也不喜欢咸的！”
　　“我喜欢吃水果，我听说你们南亚那边盛产水果。”
　　“不过，我不太能吃榴莲，吃一点可以，吃太多了会吐的。”
　　“你喜欢什么？”
　　王黎头一次说话说到口干舌燥，可能这就是蹬鼻子上脸，逮着一个脾气好的兽人就使劲搞它。
　　“你回答一下呗。”
　　“闭嘴行不行！”菲利吼她，脸上细细的胡子直颤。
　　“不行，有本事你弄死我，或者直接把我扔下放我回去。”王黎说这话都觉得自己贱嗖嗖的，可没办法，让敌人不舒服就是让自己得意。
　　“做梦！”它身手矫健，又一次躲过一个致命攻击。
　　王黎遗憾地看它屡屡生还，遗憾中不由得感慨，老虎头真是个好兽人，好兽有好报，身手真不错，这都不死。
　　但是，这傻小子对敌人都这么友好，脑子怕不是缺根弦，缺少社会的毒打。
　　天真。
　　“虎子啊，姐跟你讲讲人生哲学吧。”她夹在老虎兽人的臂弯里，突然语重心长起来。
　　“你他妈叫谁呢！谁是虎子！”菲利暴跳如雷，“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奇怪！”
　　“哇呜，没想到兽族的脏话也很地道。”王黎惊叹。
　　“你是害怕就会话多的类型吗？啊？我把嘴给你堵上！”
　　“不是，我也不害怕。”王黎心平气和的解释，“虎子，你要知道，这个社会其实很复杂的，什么人都有。”
　　“呵！”
　　“之所以叫你虎子是有怜爱在的，你看你这个小老虎头不是很可爱吗？”
　　“你想死？”
　　“不是，小孩子心胸开阔一点，不然你会被这个世界气死，你觉得呢？”
　　“……”
　　“做任何事，你可以心怀慈悲，但不能失去警惕，懂吗？”
　　“……”
　　兽人虎子好像学聪明了，也可能是听劝了，终于不再搭理王黎，沉默疾行。
　　“虎子？”
　　“你该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弄死我。”王黎叹气，“对敌人的仁慈是对自己的残忍，你的老师没有教过你吗？”
　　王黎不是库恩那种变态，身上当然没有自爆装置，但是她还有别的方法。
　　“怎么？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吗？”菲利得意一笑，臂力又增，肌肉糊了她一脸，“我早在你身上贴了信号屏蔽器，且你现在还能动吗？”
　　王黎试图活动胳膊，确实，兽人的力气太大，动不了。
　　“嘿嘿，是不是傻眼了，真当我蠢呢！”菲利眼睛一亮，目力极强的他已经可以看到目的地了，虽然现在四周敌军还多，但只有小心甩掉，胜利就在眼前。
　　“虎子啊，下辈子投胎可长点儿心吧。”王黎动了动手指，也看了一眼附近的光景，队友逐渐变少，怕是用不了多久它就要突出重围。
　　她将指尖扎进它的肌肉纹理中。
　　这是艾瑞莉娅受伤给她的灵感，王黎知道自己其实格斗并不强，为了活命只能使点阴招了。有一位伟人说过，不管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何况敌人也有带毒的。她并不觉得把剧毒藏在指甲里羞耻，这是千百年来古人留下来的智慧啊！
　　于是，在去医务室看望艾瑞莉娅的时候，她找医生顺便要了些军部新研制出的毒素，因为提纯很难，所以产量不多，算是还未推广的秘密武器。
　　这是神经性毒素，随着血液循环作用很快，菲利又高又壮一头猛兽瞬间就麻倒在地上，脸朝下砸过去。
　　王黎也顺势，被摔在一旁，两个人狼狈的倒在地上。
　　“虎子，你要死了。”她双手撑地，艰难地爬起来。
　　它必然已经无法回应了，不光是因为他的唇部肌肉已经无法自控，更因为毒素迅速入侵大脑，它的神志也不一定清醒着，甚至根本听不见。
　　“有时候，提早吃亏是福，不然等直接被社会毒打的时候会丧命的。”
　　王黎摇摇头，也不是高兴，也不难过，就是麻木了。死一个身强体壮的兽人士兵，间接也算救了不少同胞性命，是好的。
　　“下辈子，……”
　　“你如果真有灵魂，不要再来战场了，不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