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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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头离开此地，一日过后，在下一个城镇落脚。因距离不远，城中有许多逃难而来的百姓。因着微薄怜悯心，我逗留此城帮扶难民。
其中亦有不少逃脱妖城的修道人士，但大多匆匆路过，急回门派。每当问及他们妖城中发生了什么之时，这些人莫名惶恐，面露惊色，痴傻难言。
与我预计截然相反。
江离——许是死了。
剩下半卷竹简也不见下落。
闻千声传音询问，我将妖城中十日情况告知，他却并未催我回山，命我留在城中等待。
随后几日，有几名青云幸存弟子到来，我候在城中接引。青云精英早覆灭于五年前，如今弟子伶仃，能力微末，均未能参与那日最后争夺。许也因此，保下命来。
只是当我问及藤妖，他们同样一问三不知。
再然后，陆续有伤者自妖城而来，其中再不见青云弟子，闻千声仍不催促我回青云，我心里那丝侥幸，终于不由分说冒了出来。
果然当夜，江离在数不尽的追杀中逃来此城。她跌跌撞撞随意挑间屋子藏匿，藤枝扣在我颈项，伏在我身上喘息，喘息间隙，还咿咿呀呀一些污秽声响。门外追踪之人受骗，离开此地，江离才全身松懈，趴在了我身上。
再然后，我长久不言，她终于察觉异常，身体紧绷，缓慢抬起头，黑暗中瞧清楚我一张脸。
“怎么是你！”她惊，身体迅速反应，然而我符锁早已预备，早在她反抗的前一刻便捆住了她。
她逃亡多日，只剩喘息之力。符锁勒住她伤口，她疼得嘶嘶叫唤。
我无动于衷冷淡看着床上的她。
“小道士，疼、疼。”
“不逃了，不逃了，变成笼子吧，别用符锁。”
“那日打你，我的错，我的错，但我也没使全力不是，不然你哪还能好端端站在这？”
“到最后不仅让你安全逃出来，还得了半卷竹简不是？你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江离胡搅蛮缠，黑白混说，我不为所动，只问：“另半卷竹简呢？”
江离气得发抖：“衣里！自己掏！”
她身上衣物已褴褛，肌肤伤口、焦黑遍布，已无下手余地。
隔绝之术张开，我驱松符锁，为她伤口上药。
“你！”
“嘘——”我竖指抵唇，无声示意。
窥看江离的灵符早在闻千声手中，江离举动皆在他眼下，我只能借褪衣之名暂时张开隔绝之界。
江离虽不解我举动，但配合，换用密音交流：“怎么了？嘶——痛！下手轻点！”
我在江离腰下寻到了剩下半卷竹简，展开发现其中内容已被抹去。
江离撇嘴，不作解释。
我不追问，当她面毁去这半卷竹简，残骸化灰，消失无迹。
江离神色微动：“你——”
“无稽之物，不必存世。”
江离微妙神色游离我身上。
到最后她外露肌肤上的伤口都已上药，我将药瓶放在床头，将备好的衣裙拿出来，然后松绑符锁，改捆为拴，将江离困在这床榻方寸之间。起身离开床榻，另寻他地打坐，整理思绪。
妖城所争夺宝物为一卷竹简，其上记载的是一类毫无根据的修炼方式，引诱本分修道之人，以妖魂转灵修炼，其中妄谈长寿、登仙，实为荒唐。
现已毁去半卷，剩下半卷闻千声已知在我手中，不好妄动，只能另做打算。而要如何说服这位疯癫道人放弃此途，略棘手。
“你这次买的衣服有点大啊。”身后细簌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是江离在穿衣。
“啊，腰后也有隐蔽开口，我藤条倒是能收放自如了。”江离惊喜。
——她总是能被一些无足轻重之事吸引。
穿罢，她也习惯了我的沉默寡言，知会一声，倒头就榻睡了，妖藤藤身在夜中修复，缓慢的生长声极为清晰。
我静静听着，心绪宁静。
第二日，闻千声询问另半卷竹简下落。我道未寻回。
闻千声沉声让我等速回。
此行一路，除我与江离外，多了几名青云弟子。同门在旁，江离缠我，我只能冷目，实为拘束。
转眼，半月过去，近青云了，夜色深，我们在山脚下歇一夜。
我心难静，而江离却奇异的镇静，面上没有分毫面临死亡的恐惧忐忑，甚至颇有闲心与我胡扯：“喂，小道士，若有机会，你别留在青云了。”
“为何？”
她认真思索后答：“成仙、长寿又如何？天给了你人的身份，你还未体会尽人的快乐，便选择为一条有可能无望，甚至头破血流的路耗尽一生吗？人活一世，许正因了那句话，知足才能常乐。”
我不理解她想说什么。
江离又道：“我为妖，即便眼下赴死，也是享受了半生为妖的乐趣，我觉得足够了，你呢？你可有享受过为人的乐趣？”
我：“……”
“许你根本没想过。”江离道，“你这人冷，冷到骨子里，开始见到你，你这人眼里就只有三个字——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仿似天底下没有一件东西能入你眼似的。哦不，当时你看着我，眼里有我，我才赌了那一把，赌你觊觎我。但是现在不同了，你眼里有了东西，虽我已看不透，但你既变得像人，那便可以用人的眼光去看一些事，那些你从未在乎，但或许必不可少之事。”
“为人……”我的思绪被江离牵引，走向一条与昔日生涯完全不同的路。
然而一想才觉得，原来我这个人，在江离眼中，比她这只妖更不像人。
从未在乎之事——
我不在意之事许多，不知从何思起，只是见江离目光焦灼在我身上，我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向她。她面上神色灼灼，在这月下水边，熠熠生辉。
我从未觉得月色美，而今我察觉身前的江离美。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问。
“交代后事吧，我江离一生有幸结识许多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牵挂之人、牵挂之事，我不操心他们。唯你，虽是个少年，心性却老成，情性淡薄得似空无一物。临死前，我愿意做件好事，拉你一把。”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我，我长久地望着她。
“只是因此？”
“只是因此。”
她眼中清澈倒映我，我第一次如此期望在一个人的眼中寻到些什么，但月下水色粼粼，她眼中干净无物。
期待落空，但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变化了。
近日焦虑之事好像此刻也都不重要了。
我解开了她的符锁。
江离惊讶：“你做什么？”
江离顿在原地许久。
“傻子。”
“我叫乌夜。”我道。
“我知道。”
身边同门同行半月有余，闻千声曾多次传音，她当然知晓我名姓。但目前我确然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
“傻子。”江离又道。她强忍下某种情绪：“没想到你这么好骗，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行下策色.诱你了。”
“……”
“我走了闻千声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你要是死了，你为人这一生就真的结束了。”
“嗯。”
“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有。”
“没有想做的事？”
“没有。”
江离长久沉默，最终在沉默中开口：“可我有要做的事，我不能走。”
我一顿。江离身形立时动了，万千藤条舞动，周围植被移形换影，将我与青云同门围困山脚，然后她当机立断夺走我身上的符锁与半卷竹简，头也不回地登上山去。
我刹那灵台清明，所有环节在脑中清晰。
譬如她为何推倒锁妖塔，譬如五年后为何依旧关注青云，问出那一句——“青云山老道闻千声，是不是没死啊？”
她自始自终只一个目的，上青云，或推锁妖塔，或杀闻千声。
江离此人，远比我想的叛道许多。
但她不知闻千声手中握有灵符，她如何设计如何作乱，此次都不可能逃出那疯癫道士的手掌心。
陌生的急切染上面目，我挥剑斩草木，发疯一般。
然而符锁已失，我战力折扣，待到夺得空隙焚烧所有植被逃脱圈禁，天光已亮。青云山顶方向，轰然一声巨响，锁妖塔倒塌。
我几乎怔住。
极吃力迈步，随后快步，随后御剑，登山上青云。
青云山上一片狼藉，闻千声已死，青藤枯败摔碎一地。幸存弟子疯癫大喊：“好大的洞！好大的洞！地——地裂开了！裂开了！”
“河！漆……漆黑、漆黑的河！掌门……掌门他们被拉下去了！”
我回过神，听疯癫弟子交代事情经过。
江离上山直奔锁妖塔，万千妖魂解封，与青云恶战，她大笑站在众妖鬼中，脚下大地开裂，裂缝之下显现一条漆黑长河，河中伸来锁链，将闻千声多人与江离一同拉下河去。
恍然梦一场，梦醒时候，闻千声与青藤皆无生息，众弟子疯癫。
这时，我才想起相处这月余中，江离无聊之际曾与我闲述的一番话：
“喂，你见过大地开裂的样子吗？”
“我见过。”
“裂开的大地之下，有一条漆黑望不见尽头的河流。那是我见过最安静的地方，万鬼沉河，不见声响。”
江离死后，我度过最漫长一段浑噩时间。我与江离相处时日不多，足能回想之事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我总是在翻阅她那段我不曾介入的五年，没有青云与锁妖塔的五年，应是她最自在的时光。
在此之后许久许久年月，我走过许多地方，查翻无数典籍野撰，寻找所有有关她的踪迹线索，却只找到有关那条河的只字片语：忘川，冥府之河，河流无尽，无路以寻。
再然后，我弃道做人，江离口中那般普通人。寻人生乐趣，看人间颜色，虽感知仍不如江离所述那般生辉，倒也不似从前麻木。
人一生长有几十年，几十年中，我见到许多人，有些人身上有江离的影子，我常常借他们看我所不知的江离的另一面，学她思维琢磨，琢磨她所想所悟，琢磨她看人世心态，琢磨那些年妖城中、青云上她抱有什么态度。
但都无果。
直到临终前，许疲老心态作祟，恍惚忆起人间老人俗话，走街串巷时，总见他们教育稚童，要他们学好做好，莫要行坏事做坏人，会遭天谴。
我诡异地把这句话与江离联系起来，许当年锁妖塔倒塌时青云山上便已显现天谴，忘川鬼河覆灭青云，后来妖城中江离同样引来忘川，这才从必死之局中脱困，于是有了青云山上锁妖塔再倒。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预料中。
甚至包括她自己的死。
但若问她为何执意如此，已不可知。
漫漫人生独走至今，知与不知，皆无所谓了。
黄泉三千里，我将要去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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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黄泉的那一刻，心很沉静。无首次回来那时的淡然，更没有第二次回来时的戾气。所有戾气在乌夜这一生漫长寻觅中消磨。
说不清对忘川是个什么看待，漫长神生的习惯并未让我做好出现这样一个人的准备。只是我知道，乌夜一生都在追溯江离影子，我已离不开她。
走尽黄泉，她仍是初见时那一身漆黑衣裙，仅剩一魂立在河边，垂目望着自己被拉浸河中受苦的凡身。
忘川河水伤魂，她因江离一世的凶莽作为受罚。还是自己设定规矩的刑罚。
若在天界，定是会受人嚼蛆耻笑的。
但是她是忘川，忘川从不在意这些。
我远远望她，直到我身上的寒气引来一阵风，大片彼岸灼灼幽然，她才似察觉转身，望见了我。
漫漫彼岸，何幸至此。
作者有话说第17章 为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