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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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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三,长安城里暑热正盛。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将地面蒸腾出一股扭曲的热气。把守龙首门的城门郎躲在城墙下狭窄的阴影里,昏昏欲睡。
忽然,马蹄声从北面的大街上隐隐传来。
城门郎揩了把汗,探出头去,想看看是哪个不怕热的这个时候出城。
那马蹄声极快,瞬息之间已到近前。这样快的速度,竟不是轻装的骑手,而是一辆较平常的马车宽大了两倍有余的大车,真是奇也怪哉。
更为奇异的是,那车身上竟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雾,将车壁打湿,水珠沿着木头纹路流淌下来,在黄土路面上滴出一串水痕。
新来的城门卒上前一步要横戟拦车,那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直地冲来。城门郎一把将小卒拽回,放那车大摇大摆出了城门。
车经过身前时,竟带起一阵刺骨的寒风,烈日炎炎,将人冻得一激灵。
等到大车驶远,城门郎才恨铁不成钢地甩开小卒:“你险些闯大祸了!那一家的车也是能拦的?撞死了你,人家都不回头看一眼!”
小卒撇了撇嘴,扭头看了看愈行愈远的马车:“舅舅,那车怎是冷的?”
城门郎冷笑一声:“里面堆着冰块,可不就冷了?”
小卒哦了一声,又想问什么,话未出口,被城门郎打断:“以后我让你拦车的时候,你再去拦。长安城里多得是达官显贵,得罪上一个两个的,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那冰车一路往南,到了城外两三里的地界,左拐右拐,进了一处山谷。明明是炎夏,那山谷里却阴寒彻骨,寸草不生。越往谷里走,寒气越重,车身上的水雾也渐渐消散了。
山谷深处,坐落着一间金碧辉煌的院落,院门大开,上书“天地造化”四字,底下人来人往,都穿着过冬时的厚衣。
冰车停在院墙底下,与早等在那里的管事交接。管事从车夫手里拿了钥匙,开了车门,掀开铺在冰上的厚毡布,点点头:“晶莹剔透,可供前堂之用。”又对车夫说:“一路上辛苦了,天寒地冻,喝碗热汤再走吧。”
车夫哈哈大笑:“老哥哥怕不是糊涂了,这日头,喝什么热汤!赏我一壶冰饮子,路上喝喝倒受用。”
管事拍了拍脑门,轻笑道:“瞧我,闹笑话了不是。”转头让小童去取梅子汤,又给车夫赔不是:“今晚有贵客要来,我们这两天颠三倒四地折腾,唯恐有一点疏漏,弄得昏头昏脑,对不住了。”
车夫笑眯眯地摆摆手:“嗨,什么大不了的。倒是哪家的贵客,值得你们这样折腾?”
管事压低了声音:“是长安侯。”
车夫瞪大了眼睛,良久,才缓缓地道:“这、这可真是……了不得的贵客啊。”
小童盛了一壶梅子汤上来,管事接过,双手递与车夫:“我们这里一堆事情,请恕招待不周之罪。”
车夫接过梅子汤,等人将车上的冰块全部卸下,驾车回去复命不提。
却说这天地造化馆,乃是琅琊王氏在京郊建造的别院。京城气候,夏日酷热,冬日严寒,一年中总有那么六七个月叫人不得安宁。王氏一族便在京郊葫芦谷开辟一处庄园,将庄园的地下挖空,以青条石铺设出一座地宫,夏日运来巨冰,冬天便引温泉水,建造在地宫之上的天地造化馆便冬暖夏凉,宜人得很了。
近一两年,长安城里又兴起一种新鲜游戏。勋贵纨绔们为了炫耀豪奢,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偏要在厅堂内堆满巨冰,宾主穿着夹袄落座冰块之间,围在一起煮锅子吃。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偏要在地下烧炉,将屋子里烧得火热,纨绔们又穿着薄衫、打着赤膊围坐在一处,吃冰镇的西瓜葡萄。
既然是夸耀富贵的游戏,琅琊王氏自然不甘人后。正好自家有天地造化馆,干脆物尽其用,将地宫扩建到整座山谷地下,又将两侧山壁凿空,夏日填冰,冬日引水,整座葫芦谷因此逆转了天时,三伏天倒有三九天的脾气。
长安城里满城的豪商巨贾,达官贵人,却也没几个能造出这样一方世界的,琅琊王氏因此出尽了风头。
甚至连那金尊玉贵的长安侯,都特意下了帖子,点名要拜访天地造化馆。
这可真真是无上的荣耀,王氏现任当家人喜得合不拢嘴,半月之前就命分管天地造化馆的家人务必将一切准备停当,待长安侯大驾光临,这座精雕细琢的冰雪世界,一个砖头缝儿都不能出差错。
你道长安侯是何方神圣,何德何能,何以能令堂堂琅琊王氏大失矜持,百般奉承?
这就不得不从一桩陈年旧事说起了。
却说一万年前盘古开天辟地,五千年前女娲抟土造人,三百年前本朝太.祖渭水起兵,逐鹿中原,定都长安,国号为汉,历经桓宣成哀定文僖庄隐闵昭襄十二世,直至今上,已是第十三位帝王。
可喜的是,汉室久安,国祚绵长。
可忧的是,皇室枝叶凋零,大有断子绝孙之兆。
寻常士绅之家,倘使断了香火,不过是绝一户之祀,断一郡之望。皇家绝嗣,绝的是太庙的供奉,断的是天下的希望。
今上做皇子时,乃是先帝年过半百才盼来的一棵独苗苗,捧在手心怕碰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要星星绝不给月亮,要穿金绝不给戴银。
就这么娇娇宝宝地养到六岁上,某一日,先帝灵光一现,忽然想起,皇子的生母乃是浣裳局一名至卑至贱的女婢,不知怎的爬上了龙床,不知怎的诞下了皇子。先帝感其功劳,将她提拔为一名美人。但这名美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皇子的母亲的。更何况这位皇子,将来可是要继承神器,君临天下的啊。
于是先帝宣布皇子的娘不是皇子的娘,中宫皇后才是皇子真正的母亲。
皇帝很高兴,因为唯一的皇子终于摆脱了低贱的母亲。皇后很高兴,因为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儿子。皇子还太小,不懂什么叫高兴。只有那位美人不怎么乐意。但在她还是皇子的母亲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是一位美人。现在她已经不是皇子的母亲了,依然还是一位美人。她也就没有什么不满了。
皇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先帝已经百病缠身,行将就木了,皇后却又灵光一现,想起自己毕竟不是皇子的亲娘,待到皇子继承大统,要把他的亲娘奉为皇太后,自己岂不是平白低了一头。
于是皇后将那位美人和她后来生的小公主都带到了东宫,当着皇子的面,砍下了她的头颅。
皇子跪在地上,揪住皇后的裙摆,哭叫着,嚎啕着,将额头在水磨青砖地上磕得血肉模糊,也没能救下美人的性命。
后来皇子和小公主一起住在东宫。
先帝驾崩那年,皇子已经长到了十五岁,娶了皇后的侄女为妻,但还没到可以亲政的年龄。皇后——现在是太后了——暂摄朝政。
太后暂摄了八年的朝政,直到新皇的心腹提着刀把她的头也砍下来。
新皇终于真正地当上了皇帝。
而他唯一心爱的妹妹,这时候也终于成为了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长安侯是长公主唯一的孩子。
大汉旧例,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公爵之位虚设不授,真正最高等的爵位是侯爵,食邑一城。
城市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是参差十万人家,有的是弹丸之地,何足道哉。
长安侯满月的时候,皇帝把他抱在膝头,将金印紫绶放在他的怀里,从此这个小儿就是大汉朝有史以来最年幼,也是最尊贵的侯爷。
他的食邑是整座长安城。
华灯初上时分,天地造化馆门前香车如水,宝马如龙。人人都知道长安侯要来,人人都想来凑一个热闹。琅琊王氏来者不拒,将大门敞开,任由来往的宾客踏断了门前真腊沉香木的门槛。
月上中天,长安侯姗姗来迟。
一辆驷马并驾的大车缓缓停在天地造化馆门前,四匹脖颈修长、皮毛淡金的马儿温顺地垂下优雅美丽的头颅。车夫从驭位跳下,恭敬地立在车旁。车门从里面无声地打开,一个样貌俊俏、一身锦绣的少年下了车,手上拿着一条百花绒毯,铺在地下。两名身披羽衣的侍女随后下车,一人手执拂尘,一人手执如意,踩在绒毯上。
此时王家家主已领着家人宾客们在门前列队恭候了。
车厢里传出一声笑来:“何必这么劳师动众,大家在屋子里烤火不好么?”
王家家主听了,忙双膝跪倒在门前雪地里:“长安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乞请恕罪。”
又一阵笑声传来:“何罪之有?”
两名侍女用拂尘和如意挑开车帘,又有两名侍女下了车,将一条三尺宽、数丈长的孔雀锦铺在车前,直通大门。最后,有两名绝色侍女下车,扶出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来。
这就是长安侯了。
长安侯姓陆,乳名长安,又因年幼,尚未取字,长辈亲友便以“长安”二字称之。
只见陆长安身披一领雪白狐裘,手执鹊尾香炉,里面氤氲地燃着旃檀香。白玉冠将三千青丝束起,更衬得人如明月,身若松柏。
他朗笑一声:“琉璃世界,冰雪乾坤,主人何不引我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