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梦》濯吾

5、燃梦

　　陷入了深深的梦境。与往常不同，这次的梦境非常的真实，以往的梦是模糊不清的，没有具体的细节只有大致的轮廓。然而这次的梦境是怪异而清晰的。天穹上燃烧着赤色的晚霞，火焰在云朵上来回滚动。天穹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面，倒映着瑰丽的天空散发着光彩。一座小院子就坐落在那片湖面上，像是一叶孤舟一样漂流着。
　　院子里，两个小孩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追逐跑闹着，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们的面容像是被罩在云雾中一样模糊不清。“将来，你有没有想过要去什么地方？一个超级超级遥远的地方。”如银铃般的声音，旋转的白色裙裾，令人目眩的阳光，让他不自觉的有了呕吐的感觉。
　　醒来时，自己半躺在沙发上，左手垂到了地板上，右手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地抱住了枕头。不自觉的往左手翻了个身子，整个人摔下了沙发。
　　身体僵硬的可怕，脖子还有点落枕的感觉。在大床上青玉正在沉沉的睡着，白色的床单随着她的均匀的呼吸而上下的起伏着。
　　“机器也需要睡眠吗，还是说这样的睡眠其实是系统的程序而非它的内在需要。这样的睡眠也能够有梦境吗。”看着她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他再一次感到了深深地隔阂感，眼前的东西并非人类，而是由某种指令驱使的机械而已，即使模仿人类，外在逐渐的趋于人类的样子，仍然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存在。
　　依旧是相对无言的早餐时光。“那么，今天我们要去看望他们吗？”她直直的问道。
　　“去嘛？”她把脸凑到了他的面前好奇的问道。
　　无视了她的面颊，他再一次的陷入了回忆中。“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他仍然记得那么的深刻。那一次，他们去游乐园，看到在轨道上呼啸而下的过山车他很想去坐，但也有些害怕。那时父亲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朝售票口走去，转头告诉他‘没事，有我保护你，你现在也不小了，男子汉遇到困境就不应该去逃避。今后你也会像这样握住他人的手。’他们登上了一辆过山车，细微的机械摩擦声以及加速度产生的失重感使他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中。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父亲的手，显然，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害怕很多东西，有些时候，即使是想要也无法尽力去追求，并非能力上的限制，更多的是心灵上的限制。尽了全力却无法得到，就像彰显了自身能力的极限一样，他害怕知道自己的极限，害怕知道自己的平庸而欺骗自己。如果不是被鼓励着坐上这辆过山车，他可能一直不会去尝试。”
　　“像是知道他内心中的恐惧一样，他的父亲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是的，他父亲不喜欢他这样胆小的性格，身为男子汉就应该克服所有的困难，即使要背负重担也不应该叫苦出声。他憧憬着父亲，但即便如此，恐惧仍然如影随形。耳畔狂风呼啸而过，人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离心力仿佛要将自己从车上甩下来。他面色苍白的叫了起来。父亲不会喜欢这样懦弱的自己，他这样想着，暗自痛苦着。这时，他身边却伸来了那只温暖的手，紧紧地搂住了他。非常的温暖，感动的快要流出泪来，很安心，就好像一瞬间狂风和尖啸完全消失了一样。本以为会斥责自己的那个父亲，只是保护住了自己，给自己安全感。从后方望去，父亲的背影应该是一片深蓝色，褪色的有些苍白的藏蓝色衣服在风中猎猎飞舞着。像是一座厚重的大山一样，他只是静静的矗立在那里。”
　　“不要逃避。”那句话时至今日仍在耳边清晰地回响着。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呆了片刻。鬼使神差的，他看着凑到面前的面颊只是应了一声“好的。”
　　公交车上两人默默无语。明显青玉一副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墨染只是沉默着。
　　“青堂和我说过的，人类的孤独和痛苦是件很难受的事情，而在人类的一生中会无数次不得不承受这样的情感。但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需要互相扶持，痛苦由两个人分担的话就会减少，孤独被爱的光芒所笼罩的时候就会消逝。虽然我不明白，但亲情，对你们人类来说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吧。”青玉的那张天真而又稚气的脸庞正对着墨染说道。
　　车厢的后部空无一人，就好像这里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一样，许久的寂静过后。似乎是不想冷落青玉似的，他打破了沉默。“我一直有个疑问，如果你说你自己是不理解人类的情感的，那么为什么会做出符合人类常理的举动呢？像刚才的劝说我的这个行为一样。”
　　她摇了摇头否定道，“嗯，并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会做出合理的举动，但并不代表我能够理解你们的情感。人的情感会体现在个体的表现和变化上，悲伤时的表情，痛苦时的表情，开心时的表情。尽管有些情感是很难观测容易混淆的，但只要联系前后发生的事情就能做出可能性高的判断。一提到要去看望你的父母时，墨染你就变得沉闷了，显然你是在为这件事而苦恼。”
　　“原来是这样，真是极为合理的设计，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可能还会为你的善解人意而感动。”带着半自嘲的语气他说道。
　　真是愚蠢，为什么自己会因为她的一番话而决定跑去见一年未必见一两次的父母呢？自己的行为八成只会被他们当做软弱的象征，在外面遇到了难以战胜的挫折，只能回家逃避。就像小时候被人欺负后回家因为软弱被训斥一样。
　　车窗外是深深的山壑，一个连一个的转弯，隔绝自身与悬崖峭壁的只有一道防护栏，这样想想真是有点不够安全。他看着窗外的景色想到。
　　奇怪的是自己对这一带毫无印象，按理说自己应该每年都从城里坐车到高铁站去，不可能毫无印象。但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好像这一带从未存在过一样。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紧紧的跟着他，就像一头温驯的小猫一样。“借过，借过。”他们尽全力的挤进了高铁的门。
　　其实从这里坐高铁回家并不需要多久，大约两小时左右就能到了，但每个周末他都下意识的回避了回家这个选项。阳光柔和的照射在窗户上，透过玻璃照射在他们的腿上，他们并排着坐着，墨染此时却在愣愣的看着窗外浮光掠影的景色。
　　“墨染，墨染”她轻轻的戳了戳他的手，“我的耳朵有点难受，声音变模糊了呢。”“哦，原来是这样啊。”他不禁哑然失笑，小时候自己在坐车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经历，那时候父母教他要打哈气，但想要打哈气时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打哈气的欲望，尝试过后精疲力竭时那种肿胀的感觉却消失了。
　　“嗯，这是由于你耳朵的内外气压差压迫耳膜造成的哦，像我一样打个哈气就可以了。”就像这样，他夸张的张大了嘴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非常像□□呢。”她露出了一个平淡温和的笑容，我在所长那看了很多的图片，各种各样的□□我都见过了。
　　一瞬之间他有些失神，毕竟是那么美好的笑容，仅仅是她的微微上扬的唇角，眸光中闪烁着的光芒，这样温暖的笑容像巨锤一样叩击着他的心灵。但这种感觉又被她的笑容并非真实的事实冲淡了。
　　隔壁邻座的大妈看了看他们两个，带着有些羡慕的神色道“两个小年轻感情就是好，哪里像我和我老头天天吵架。”
　　“年轻人要好好珍惜对方啊，这样的小姑娘上哪去找呀，人长得标致，笑起来又好看。”大妈似乎是生活中遇到了些许不顺的事情，也不管他们是陌生人，开始倾诉了起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娘，也许是您和您老伴有误会呢。要好好的和他沟通呀。”她的眉眼间还带着些许笑意说道。
　　“你还真的挺像我的闺女的，人长得又好看又乖，只不过这几年在外地工作，不经常回来，去年过年回来了一次，长这么大了也没个男朋友……”大妈絮絮叨叨的继续说道。
　　墨染只能微笑着面对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内向内敛的人，从来都不擅长和别人交际。看着大妈半歪着身子对着青玉不断倾诉的样子，他内心突然涌上一股酸楚的感觉，自己离开家后父母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孤独呢。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真是荒诞，他们两个都是那么要强的人，自己又成为了他们心目中最不想看到的那个形象，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们怎么可能会想自己呢？在回忆里母亲永远是四处奔波，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女强人的样子，在家人面前也未显示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他知道母亲为了生活做出了诸多牺牲，他们极少出去旅游，而母亲不打麻将，也不去跳舞，没有自己的业余爱好。总是一副有些疲倦的样子。也许正是这点决定了她的教育方法。”
　　宛如剑身般不断延伸的高塔上，一道黑色的人影站立在落地窗前眺望着远方列车站所在的地方，他自饮自酌着，倾斜而下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着的尘埃。“我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所见的真实真的是真实吗？我们所在的世界是切实存在的吗？或者我们的事业不过是空中的楼阁一场幻梦。”看不清的身影喃喃自语着。
　　“你又在无病呻吟了，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的，如果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固然是容易的，但回到现实中，我们还得继续工作。”躺在沙发上的人影懒懒的翻了个身，黑暗也遮盖不住她的苗条曼妙的身形。
　　正午十分，阳光变得越发的强烈了。他们二人在小区一栋有些老旧的楼底下徘徊者。墨染的心中满溢着不安，已经近几个月都未见过父母了，这次回来也没有和他们提前说一声，他们也未必会想看见我回来。“见鬼。”他有些恨恨的紧紧地咬了咬嘴唇，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铁门，径直走上了楼。
　　门前还是去年张贴的那副春联，两束艾草分别插在门的两旁。他有些迟疑的向前迈出一步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不多时，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两鬓有些斑白的头探了出来。看见他时明显的楞了一下。“你今天没有课吗，怎么回来了？”有些冷淡的语气，似乎是不怎么欢迎他回来似的。
　　看见他身边的青玉时她却明显的惊讶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找的女朋友，你不是一天到晚都窝在宿舍里吗？”墨染正要解释的时候，青玉却突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唇。“唔，你在做……”他看着她的那双碧蓝色的眼眸，里面却是温润和坚定。
　　“先进来吧，今天的午饭是馒头。”她侧身让开了一条道，脸上还是不冷不热的表情。
　　门口的绿萝拂过他们的双手和脸颊，一片青葱的绿意映入眼帘，简直就像在丛林里行走一样。“去年还没有长得这么旺盛的，不同于人的成长，植物果然要迅速的多啊。”
　　“先坐吧，小姑娘，之前不知道你们会回来，没有做什么菜。你吃的惯馒头吗。”“我没关系的。”青玉笑了笑。
　　桌上是一笼馒头和一叠咸菜，“母亲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像是苦行僧一样自律，只要能保证基本的需求，她对生活的其他方面根本不做太多的要求。看来是父亲还在外面没回来。”他默默地想道。
　　“这位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青玉，妈。”她轻快的应了一声，“咳咳。”在一旁的墨染惊讶得差点没把抓馒头的手塞到嘴里去。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对劲啊，这样下去我妈肯定会误会的，从身份上来看她应该是我的学生。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哦，这名字好呀。你和墨染是一个学校的吗？看你年龄似乎比他要小一点。”母亲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意，但显得很是僵硬。
　　“是的，妈，她是外国来的留学生，是，是个混血儿，比我小一届。”他忙不迭的有些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是吗？”她显得有些狐疑的扫了两人一眼。“妈，我吃饱了，我先带她出去逛逛。”墨染慌忙的站了起来，而青玉见状默默的拉住了他的手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好软，温热的感觉，之前虽然在大楼里也握过她的手，但却没有时间感受。可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赶紧解决这个尴尬的局面。”他的眼角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
　　“拿着这个馒头，你们下去逛的时候可以顺便吃。”不由分说的，她把馒头塞到了青玉的手上。“晚上你们两人就住一间吧，我等下去买点她的换洗衣服。”
　　“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了。”墨染有些头大的拉着身边的少女匆匆忙忙的逃窜出了门口。身边的女孩，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突然地闯入他的生活中，看起来很冷静，面容清丽，时常会有一些俏皮的举动。但或许不过是程序罢了。”
　　走下楼梯，强烈的阳光一时间有些晃眼。他有些慌忙的松开了紧握的手。“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呢？这样一来我妈肯定会误会了，于我是没什么损失的，甚至白捡了一个女朋友这件事并不坏。但我只是你的合作伙伴，准确来说是帮助你学习的，只要完成这项任务，今后我们就再无瓜葛了。”墨染有些结结巴巴，思绪混乱地说道。
　　“当然是为了为了亲近你的母亲呀，如果我以其他身份和她接触显然无法得到她的信任嘛。”那双蓝色的绮丽眼眸直直的注视着他，她温和平静的说道。
　　“是的，很理智的判断。”他的心绪平静了下来，“她显然不可能真正理解爱是怎么样的情感，也不会明白这样要承担的责任是什么。”
　　“她并不是坏人，我能看得出来她对你很好。”看着沉默的墨染，她突然打破了这沉默。
　　“是吗，你只是第一眼见到她，又怎么可能了解她的全部。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对自己要求严格，对他人要求也十分严格，她只希望看见我取得成就，但对我本身从来不会关心。所以我从来没有从他们身上感觉到爱，他们的一切只在于最终的目的。更何况我这样又无能又懈怠的人，是他们最讨厌的类型。”说完，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我能够感觉出她不是坏人呢。”她有些落寞的自语道。墨染有些出神的看着门口树上枝叶间不断聒噪着的蝉影，“是吗，如果如此我却从未感受到，但真的是这样吗？”
　　“墨染，墨染，你在想什么呢？”一声清脆的呼声将他从沉思中拽了回来。他看了看身边的青玉，而她也在默默地看着他。
　　他有些忍俊不禁的想到，“她这样子真是有些呆呀，但我时常这样走神说不定在她眼里也是呆得可怜吧。”
　　“没有哦，我在想你的身材比我要矮一点呢，有没有一米六呢？”从昨天到现在，他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了这个事实。
　　“准确地来说，是一米六二，是女孩子挺标准的身材。”她有些认真沉静地说道。
　　“你会介意这样的事情吗？”墨染看着她有些认真的样子不禁有些困惑道。
　　“按照我的行为模式来看是不会的。”“但……”她的碧蓝色双眸中涌出了迷茫的色彩。
　　“曾经好像有个人这么说过我的身高正好……般配。”她有些低声的说道。
　　“是谁呢？也许是副所长。还是那个拼图的女孩。”墨染有些困惑的想道。
　　“算了，这种事情想了也得不到解答。不如我们在小区里逛一圈吧，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也许能够培养起你的知性。你觉得如何？”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问题中。
　　“哎，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点好奇了，你有想要去做某事或者一种行动的动机吗？”漫步在小区花圃旁的绿荫下，墨染看向身边并行的青玉问道。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嗯，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人因为有情感才会有做各种事情的动机，愤怒驱使报复，爱意驱使拥吻，痛苦驱使逃避。如果你能有想要去做什么的自主想法，或许就代表你有了情感。”
　　耳畔传来了几个小孩的追逐嬉闹声，声音由远及近，他们笑闹着从两人身边快速地跑过了。不多时，后面才慢悠悠的走出一个人影来。“咳咳，兔崽子，又踩我的花圃。让我抓到非让你们好看，咳咳。”
　　“李爷，您怎么不在门卫亭里，大热天还跑出来了。”看到眼前的人影，墨染不禁有些诧异。
　　“还不是这群小兔崽子，往我的门卫亭那里扔石子还当着我的面踩花圃。”他有些气呼呼的敲着拐杖说道。
　　老人是这个小区的花圃修缮者和门卫，平常只要坐在门卫亭里监管一下过往的车辆，周末周六时修剪一下这些树的枝叶就行了。不过修缮花圃这件事情完全是出于他的兴趣，平时有专门的团队负责修剪树木。不过他也是从园艺工人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这点倒是不错，老人的技艺并不差。墨染进出小区都要和他打个照面，一来二去也和他有些熟络了。
　　“您要和他们好好说话，或者找他们的家长好好谈一谈。”墨染有些忍俊不禁道。
　　“哎，这点先不谈，娃儿你什么时候从外面谈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娃回来。还是个外国人。”老人打量了青玉一番道。
　　“她是我……”墨染忍不住想出声解释，却被老人打断了。
　　“我平时看你平时独来独往就知道你这小娃非池中之物，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小姑娘秀气的很啊，和你一配倒是郎才女貌。你可得好好对待人家啊，不要辜负了这女娃。”
　　还未等墨染回话，他就拄着拐杖敲敲踏踏的走了。嘴里似乎还哼着什么歌，似乎促成了一件天作之合的美事。
　　“这次完了，这个大爷在打麻将的时候肯定会把这事宣扬一番，不到几天那些居委会大妈都会知道了。”一想到自己的事情要被满世界宣扬墨染还是一阵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