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不难》秦放歌

1、第 1 章

　　秦放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第三次见到费云芳，会是这样的情形。
　　现在是礼拜五下午三点四十分。不知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伸手看了看腕表，然后退离房门，踱向楼梯，对楼下那一群晚她大约一分钟进门的表情各异的亲戚们宣布：“周太太去世了。”第一次见到费云芳，应该是半年前。或者确切一点，是七个月另十三天。秦放歌有过很多客户，奇特的或者平淡的，没有人能象费云芳那样留给她那种异常不愉快的印象。那天她灰头土脸的从法庭输了官司回来，进门就看见唐玄的秘书对自己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可惜，她没来得及在大冒失鬼小莫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之前开溜，被里面等候着的费云芳逮个正着。
　　她是那样一种人。自诩有概括能力的秦放歌竟也找不到一种合适的、简约的方式来形容眼前的费云芳。她很苍老，可年龄又不大，最多五十岁的样子，却全身上下都笼罩在暮气沉沉里面。她并不丑，可是没有半分姿色，很奇怪是吧，那天晚上秦放歌对杜明非这样说自己这位客户，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明明不丑，却姿色全无。“被逮住的老母鸡什么神色，这位费女士就是什么神色。”她悻悻地喝汤，认为自己这一天真是无与伦比的糟。“太刻薄了吧！”杜明非几乎笑倒。作为律师，秦放歌真算不上合格，至少，她无法改掉私下对客户评头论足的习惯，她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有礼貌的缄默”。秦放歌摇头叹息，继续回想下午的事情。“唐律师说，你是他事务所最好的律师。”费云芳的口气非常笃定，似乎唐玄与真理同在。秦放歌干笑，很想看看唐玄知道自己输掉了赵一城的官司后是什么样的表情。“我来这里，是要立一份遗嘱。”费云芳紧紧盯着秦放歌，她两眼的距离太紧凑了，让她的表情总是显得紧张异常。遗嘱？秦放歌心中一动，这到是一件新鲜的事情啊！她这样年纪的人，居然一点也不忌讳来找律师立遗嘱。“我知道，如果没有遗嘱，我死后的财产将会由我的最近亲继承。可是我的父母、丈夫都去世了，我也没有孩子，而且——”费云芳突然很古怪的笑了笑，“靠我吃饭的人太多了，他们吵的我太烦心，还不如立个遗嘱一劳永逸。”秦放歌忍不住仔细打量眼前这位无论从哪方面也看不出有钱的费女士，再一次明白什么叫人不可貌相。费云芳欠身来到秦放歌桌前，从手袋里拿出一叠稿纸：“这是我的遗嘱。已经公证过了。”秦放歌微微不悦，既然什么都做完了，找我做什么？一个遗嘱保管员吗？
　　费云芳显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也丝毫不想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径自说下去：“要是哪天我死了，你要向他们宣布我的遗嘱。”秦放歌微微皱起眉头，心中的不快又加深几分，如此的自负，竟连个请字都不知道说。她抬眼看这个站的过分笔直的女人，一改往日轻快的声调尖锐地说：“那么，我总需要一点证明文件吧。就算没有财产统计清单，至少也要有个银行存款证明；有没有医生出具的健康检查表？公安局户籍证明？最不济，您的身份证复印件我总可以看看吧。”
　　看来习惯按照自己的方式思维的费云芳倒怔住了，迟疑了很长时间才说：“那——我明天给你拿来吧。”
　　目送走这位怪异的女士之后，她火速赶往唐玄的办公室。
　　“10年前，我刚出道跟杨老的时候，她是我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唐玄开始讲古。秦放歌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听唐玄讲古。儒雅斯文戴眼睛，头发全部梳在后面表情永远只有一个的老板唐玄在讲古的时候充满了魅力，他轻靠椅背，眼睛半眯，表情如梦似幻。害秦放歌在这时候经常以为自己会爱上他——当然了，讲古完毕幻想立刻破灭。
　　“她丈夫姓周，是本市非常有名的医生，她是周恒的第二任妻子。周恒的前妻据说是他在乡下娶的，进城没几年就离婚了。有一个儿子归了他。——不是，不是第三者插足。费云芳是周恒儿子的老师。那时侯她是个老姑娘，三十好几了。可惜，好景不长，结婚没五年，周恒得了绝症。真是讽刺啊！他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姓周的是世代的医家，所以，也有点钱。周恒死了以后，大大小小的亲戚们都跳出来分钱。可是费云芳手里却握有周恒的遗嘱：所有的遗产都是她的。连周恒未成年儿子的抚养权都是她的。周恒的弟妹们当然不服，就把她给告了。她辗转找到杨老，就是这样。”
　　“那时侯她也这样？”秦放歌笑问。
　　“什么样？”
　　“这样啊！这样的劲头，个性。”
　　唐玄沉思状：“差不多吧。不过，似乎还低调一点，起码，赢了官司以后她说了声谢谢。”
　　秦放歌苦笑，她知道自己一定赚不到了。
　　第二次会面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费云芳找来了她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文件，详尽到令秦放歌颇为叹服。把这些东西堆在秦放歌的办公桌上之后，她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秦放歌假笑一声：“哈……有，去会计小姐那里付钱。”
　　费云芳狐疑的看了她一会儿，昂首离开。

　　直到很久以后，秦放歌才忘了这位奇特的费女士，她别扭而鲜明的个性和那张紧张又自负的面孔经常不自觉的出现在秦放歌的脑海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人。唐玄说她曾是小学老师，说一不二，被小孩子象供奉神明一样崇拜着的无所不能者，大概就是如此吧。当然，这么说恐怕很得罪人，但你能因此否认会有这种人的存在吗？
　　七个月另十三天后的今天上午九点一刻，正准备出去办事的秦放歌接到了费云芳的电话。
　　“我是费云芳。”
　　秦放歌皱眉，甚至想恶意的反问费云芳是谁。可没等她说什么，电话突然断掉了，只剩一片忙音。难道打过来就是试探一下我有没有忘记她吗？秦放歌莫名其妙的放下电话刚要走，又响了。
　　“我是费云芳，抱歉刚才电话掉线了。”依旧是她。
　　“哦，您好，我是秦放歌，您找我有事吗？”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客户，秦放歌强打精神应酬她。
　　“是这样，我想请你来谈一下关于遗嘱的事情。请下午三点半到我家来吧。我家的地址是……”
　　“等一等费女士，因为……”秦放歌下午日程排满，可那边依然滔滔不绝的说：“这次，我会让我的家人都来听听，他们实在太让我烦心了。就这样，再见。”
　　电话随即挂断。
　　XX的！秦放歌几乎要破口大骂。到哪里去找这样无礼的人！她甚至霸道的不允许别人说个“不”字。家人？她也会有家人吗？如果她不是有点钱，只怕家里连只老鼠也没有。
　　吐出一口长气，她很有钱吗？秦放歌倒想去瞧瞧了。

　　下午三点二十分，秦放歌和小莫驱车进入费云芳家所在的住宅区。
　　这是人们所谓的“富人区”。一水的别墅建筑，花园洋房。小莫轻吹口哨，笑道：“到这里一看，我住的公寓连狗窝都算不上了。秦姐，我们杜警官买得起这里的房子吗？”
　　“他？”秦放歌欣赏车窗外的人造美景，“榨了油卖，大概能买几块砖吧。”
　　秦放歌的男朋友杜明非是个刑警，关于他们，则是另外一个奇异的故事。认识他们的人都惊叹他们的不般配。撇开职业高低不说，秦放歌虽算不上什么绝世美女，却非常的耐看，五官深刻轮廓鲜明，一喜一嗔都很抓人，加上身材高挑出众，不论走到哪里都闪闪发光；杜明非则不然，他永远都是一幅没睡醒的表情，五官平淡无奇，身高勉强说的过去，属于扔到人堆里再也找不着的那种。大美人律师和平凡小警察，居然也擦的出爱情火花，爱情，可真是奇妙的东西啊！小莫脑子里想着杜明非，第N次感叹，把车停在一幢别墅前。
　　两个人下车，没什么心情欣赏这座小巧的建筑。秦放歌看了看表：她非常介意自己有没有先到或者迟到。示意小莫按门铃。
　　“你就是秦律师吗？”
　　两人转身。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女人站在他们车旁，神色迟疑。她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看穿着似乎是保姆。秦放歌微笑回答：“是，您是？”
　　她绽开一个朴素的笑容：“我姓刘，是周太太家的保姆。周太太从上午就等您呢！晚上要在家吃饭啊，周太太的亲戚们都要来呢！”
　　她一边絮叨，一边摸钥匙开了院门，领两人进去。
　　“我到超市买菜去了，今天真够热的，我图那里凉快就住下了，迟到现在才回来。周太太习惯午睡，我总是两点半叫她，今天大概还没醒呢！”她开了大门，凉气扑面而来。
　　“怎么这么冷啊！”刘阿姨——姑且这样叫她——低声咕哝，“这个周太太最怕热了，一定是睡热了开了空调，现在这种天气，开空调也嫌早了吧。你们二位请坐，我去放下菜。”
　　秦放歌在堂皇的客厅里坐下，冷气让她身上起鸡皮疙瘩。四处端详，倒是极其朴素的，就是毫无生机，符合费云芳在秦放歌心里的一贯印象。
　　门铃又响，刘阿姨慌张的去开门，涌进一大串嘈杂。
　　“哇！冰窖啊！”一个男人叫道，“这里改冷藏厂了？”
　　“你少说两句！”女声清冷。
　　“莫名其妙的把我叫来干什么！”男声，苍老。
　　“纯属更年期表现……”
　　秦放歌对这一句到很赞同。这句话她想很久了可就是没说，谁这么痛快替她说了？

　　男男女女七八个人在看见秦放歌和小莫以后都怔了一下，一个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有爱笑的眼睛，说话声音清亮：“你们是？”
　　“秦放歌，唐玄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这位是莫雷，我的助手。”秦放歌起身自我介绍，听出他就是那个嚷更年期的人。
　　“律师？嫂子疯了找律师来做什么？”
　　听口气看年龄，这一个应该是费云芳丈夫的妹妹，她皱起眉头，叫道：“刘阿姨，把空调关掉行吗？这种天气开什么空调！”
　　“关掉了，已经关掉了。”刘阿姨慌张的回答，看了看楼上紧闭的房门喃喃的说：“周太太怎么还没醒啊！”
　　“阿姨，去把姑妈叫醒吧。”
　　这女人与先前说话的男子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非常冷。
　　刘阿姨答应着上楼，女人对秦放歌致意：“你好，我是费盈。上午姑妈打电话叫我们过来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可是我们不知道要让律师参与这么重要。”
　　“对啊，是什么？”男人随意的落座，看上去意兴阑珊的样子。
　　秦放歌笑笑，没有经过当事人的许可，她也不好对他们说什么。

　　“周——”
　　楼上的刘阿姨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客厅里的众人都吃惊往上看，费云芳卧室的房门正对着大厅，半掩，却看不清里面的状况。秦放歌和小莫互看一眼，双双跑上楼去。
　　推开门，秦放歌就算想破头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刘阿姨倒在地中央，周太太费云芳女士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吊在房间洗手间的门框上。

　　秦放歌不知道要到多久以后才可以让这奇景不成为自己噩梦的主旋律。她一直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惊奇，看表，回身宣布自己客户去世（她的确是武断了，又没有详加勘验过），然后打电话报警。她不敢须臾懈怠，就算在这些有条不紊的忙碌里，费云芳的样子也时刻穿插其中，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袍，脚尖甚至勾着一双绣花棉拖鞋，飘飘摇摇的吊着，因为有推房门的风还在微微的摆动、旋转……在男人们七手八脚把费云芳从门框上解下来以后，周兰——费云芳的小姑子是第一个冲上来的人，她很熟稔的查验着，发现已经再也没有生命的迹象了，只好失望的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被周兰轻松弄醒的刘阿姨在警察问讯时只会重复这几句话，涕泪交流，神色惊恐异常。费云芳所有的亲戚加上秦放歌和小莫都被请进偏厅，惶恐不安的等待着警察的“垂讯。”
　　握着被杜明非塞到手里的水杯，秦放歌这才发觉自己一手冰冷的汗湿。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只是没想到“上吊”竟是这样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样子，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这刺激未免太过恶性了吧。费云芳为什么要自杀，就算自杀，又何必选这样的方式？她要自己来，真是为了遗嘱吗？
　　“要死，也死的这么怪异。真不愧是姑妈。”
　　“费豪你住嘴！”费盈又一次喝道。
　　费豪——有爱笑的眼睛的男人对妹妹的呼喝早已习以为常，他从衣袋里掏烟，点火，几次也没有打着。一双纤细白净的手接过打火机，“啪”打出火苗。秦放歌抬眼看她，那是个年轻的女孩，最多十八九岁。黑发垂肩，轮廓秀丽，从进门就没说过什么话，只是安静的站在费豪身侧。她是谁？他们的小妹妹吗？看容貌似乎不象。
　　“要不，我跟警察说一声咱们先回去吧。”这次开口的是一个愁容满面的妇人，说话的对象是费云芳的小叔子周持，“你的心脏不好，这次出门没带药啊！天黑了没车没马——”
　　“死不了！”周持对妻子气呼呼的吼，突然仓促地笑了一声，“回不去就住下，这么大的房子，还盛不开我们？是吧三妹。”
　　周兰很傲慢的看了看二哥夫妻两，不说话。反而对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打手机的年轻人斥道：“嘉力！把手机关了！”
　　“无聊！妈，我还有别的约会呢！”嘉力不耐烦的翻翻白眼，“迟到总要解释一下吧！”

　　杜明非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这些应该算费云芳至亲的人。差不多都全了：周持夫妇，周兰和她儿子严嘉力，费云芳哥哥的儿女费豪费盈，现在这里只差一个周无忧，费云芳的继子，他是个摄影记者，刘阿姨说他去南方出差了。
　　“已经联系了周无忧。他说后天会赶回来。”同事这样告诉杜明非，他满意的点头，踱进偏厅。
　　“警官，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费盈问道，“五点钟我还要开会。”
　　杜明非微笑道：“请便，诸位都可以走了。”
　　突兀的知道自己可以离开，大家反楞了一下，还是年轻人反应快，严嘉力率先往外走去。
　　“等一下。”
　　秦放歌突然站起来叫住要离开的费周两姓的人，她的声音非常清亮，连外面的警察都听到了。
　　“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向你们宣布。本人秦放歌，是为费云芳女士的代表律师及遗嘱执行人。今天上午费女士打电话给我并且叫各位过来，是想向大家宣布她之前所订立的遗嘱。现在费女士去世了，我想知道谁会负责处理她的身后事宜？”
　　杜明非突然想笑，他知道秦放歌被这群冷血无情的亲戚给激怒了，这发炮弹发的恰是时候，他抬起眼睛，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再也没人急于离开了，大家都瞪大眼睛，努力消化这则重大新闻。
　　——她什么时候立的遗嘱
　　——出了什么漏子
　　——早就知道有古怪
　　……
　　秦放歌冷冷的睥睨着他们，心中满是不屑和愤怒。亲人死了，他们居然连哀伤都懒得伪装一下，迫不及待只是要各自回家。现在，她想，谁还想离开这房子一步？
　　“咳咳！”周持干咳一声，“真是的！既然无忧不在家，让刘阿姨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好，这样吧，我和他婶子住下吧。他小孩子家家，也不懂得这些，以后办丧事还是要找我？住下，住下。”
　　“你的药没带……”他的妻子嘟囔，见丈夫一斜眼随即跟着拐弯，“就是就是，嫂子身前孤苦伶仃，没了大家还是陪陪吧。三妹，等会我写个单子，你帮你二哥拿点药。”
　　“我可以帮忙。”费盈说，“以前姑妈生病都是我照顾的，这里有不少空房间可以住——这样吧，晚上我搬过来，费豪，你也来。”
　　费豪一笑，回看身边年轻的女孩，笑道：“你认为呢？”
　　她低头，长发倾泻。俯在费豪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费豪点头，说：“我先送小震回家，晚上再说。”
　　费盈愤怒的哼了一声，似乎不屑看他们一眼。剩下的几个人目送他们离去，眼神煞是奇特。杜明非他们心中都在好奇，这是什么情况？叫小震的女孩是谁？周持古怪地笑了笑，说：“大侄女，好事近了？”
　　费盈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这么说，是自杀？”
　　入夜，秦放歌家的阳台上，两个人各据一张躺椅，谈论下午的事情。
　　“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杜明非说，“没有什么疑点，没有陌生的指纹，没有行凶的痕迹，没有动机，没有时间。就是一个寡居的中年妇女，突发奇想上吊死了。”
　　“她好象是故意的。”秦放歌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费云芳的尸体摇摇晃晃的样子，心有余悸的说，“把所有的人都集合起来，上演一场死亡……”
　　“她的遗嘱呢？有什么特别之处？”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要知道，我不方便透露给你。我明天会去银行查她的户头，等葬礼结束，差不多就可以宣布了。——上吊，为什么要上吊呢？怎么死不行啊！哪怕开瓦斯，喝安眠药，割腕什么的，也比吊在哪里强。”
　　杜明非习惯的眯起眼睛：“大概她觉得上吊比较经济吧——”他转向她，问，“你猜她用什么吊的？”
　　“我怎么知道？床单？丝袜？”半夜三更的猜别人上吊的工具，秦放歌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凉。
　　他摇头，宣布：“就是那种——以前用来扎啤酒的细绳。”
　　半晌，秦放歌尖叫一声，冲进房间。杜明非在后面笑的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