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民国]》浩浩汤汤_

22、03

　　背向刘弗梨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位男士，身量应当是很高的，即便是坐着，也高出那沙发靠背一截，可以看见很浓密乌黑的头发。

　　此时听到刘太太的话，那客人反倒自己站起身来，面向刘弗梨站立着，那异常俊俏美丽的脸上，更是破天荒一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朝刘弗梨颔了颔首，口中叫了一声“弗梨妹妹”。

　　刘弗梨心里便是一惊，念道：啊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中午的时候刚说到他两个月前来了沪上，一回家来，竟就打上了照面。

　　那一边，刘太太又笑着对刘弗梨道：“囡囡，是你默存哥哥哩！你小时候住在过人家家里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不记得呢？”

　　刘弗梨心里颇有一点不情愿，又不好驳了刘太太的面子，到底还是喊了一声“默存哥哥”。

　　沈默存的嘴角原本抿着一个矜贵的微笑，不露痕迹地将她由上而下地打量过一遍后，那嘴角便微微有一些下沉了，很难得地表示出一点好奇来，问道：“刚留洋回国来，就急着出去顽吗？”

　　刘弗梨便又是不虞，心道：我俩也不见得是多么熟悉，怎么总是将我往顽上靠呢？但凡我穿着好看一些出门去，就是去娱乐场虚度日吗？

　　她不吱声，刘太太却很乐意做一个回答，道：“她是小孩子心性哩，今天约了和一位要好的女朋友会面。你瞧，她去英国一去就是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应不应当见一见密友呢？”

　　沈默存闻言，微笑着道：“是很应当。”又因他个子极高，同刘太太讲话时，总是稍稍低下脖子来，十足是很和气恭顺的模样。

　　刘太太高兴道：“现在时间正好，晚饭应当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带你一道去。囡囡也来。”说罢，便轻拉着沈默存的胳膊，将他往餐厅的方向引，那意思，是要留客人吃晚饭了。

　　刘太太与贵客走在前头，刘弗梨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心里暗自泛着嘀咕。

　　要说沈默存此人，实在是一位谪仙般的人物。在她还小的时候，因刘先生忙着跑生意，刘太太作为思想新潮的女性，也有自己的职业，很长一段时间，便将五六岁的刘弗梨托给邻居照看一个白天，傍晚再顺道接回家来。

　　邻居家的少爷沈默存生得俊美无匹，他那时也不是多么大的年纪，没有现在成熟利落的面部线条，于那英俊中又透着许多稚气未消的秀丽，实在是叫人见之难忘。刘弗梨头一回见到他时便看得发愣，满心想着，倘若广寒宫里住的不是嫦娥而是位男神仙，那一定就是他这样的。可见对他的印象是绝不差的。

　　要如此说，他俩总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可惜谪仙是住在九重天上的人物，轻易不搭理凡人哩。

　　刘弗梨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喜欢谁便总想要同他顽的，没有少缠着他说故事玩娃娃。偏偏沈默存清高不耐烦得很，从来也不搭理她，更别说是带她玩耍了。每每不是叫佣人把她抱到别处去，就是自顾自地在书房读书写字，随她在一边自娱自乐。

　　这样相处久了，即便他是真的天仙也没劲。又因翻过年来长了一岁，刘弗梨竟渐渐觉出一点女孩子的自尊心来，对于这位小哥哥的不理不睬，总归有些生气难堪。心想，我何必拿自己一副热心肠去贴他的冷心冷肺，可不是自讨没趣么，他既然不爱搭理我，就让他呆在天上吧。

　　此后虽白天呆在他家里，都是找沈太太或是年岁小的小丫鬟玩闹，横竖是不再找他的。即便之后两人同上一所中学，她也只装作不相识。

　　思索之间，餐厅到了。刘先生已经率先入了席，见刘弗梨也跟着来了，笑道：“出去会朋友谈天，总是边吃边谈的，你还吃得下晚饭吗？”

　　刘弗梨确实还不饿，只越过身来往餐桌上望一眼，为了招待贵客，真是准备了一桌的好菜，便嘻嘻地笑道：“给我盛一小口饭就行，我得陪着你们哩。”

　　四人落座，刘弗梨坐在刘先生旁边，对面坐着沈默存。席间，大多是刘先生同沈默存在谈话，他们一个做瓷器生意，一个做珠宝生意，都是古玩珍品一类，想必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可说。刘弗梨没有过于留意，只盯着眼前一盘清蒸鲫鱼时不时地下筷子。她爱吃鱼，又这一盘鲫鱼汤汁清亮，鱼肉雪白，淡青色的鱼身上卧着细长的红绿椒丝并嫩黄的姜丝，叫人食指大动。

　　刘弗梨心不在焉地又要伸筷子，却意外撞上了从对面而来的一双长筷。她一个定神，只见沈默存也是伸着筷子，两人都要夹剩下的那半边鱼腹。

　　刘弗梨觉得怪不好意思，因是沈默存伸筷在先，她也不好和客人抢东西吃，叫客人不舒心。刚想缩回手来，倒是对面的沈默存先有了动作，将那半边鱼腹剃下来浸在汤汁里，对刘弗梨道：“你吃吧。”

　　刘弗梨想不到他待她竟这样的客气，一时之间惊讶得不知如何反应。

　　倒是边上的刘太太忍俊不禁，笑道：“我忘了，你们都是很爱吃鱼的，难怪今天这道鲫鱼这样的受追捧。”又对刘弗梨道，“你看，你默存哥哥让着你呢，下一次人家再来做客，你得让一让他，知道吗？”

　　刘弗梨抬头去看沈默存，见他并不做声，只微微地牵着嘴角，拿一双细长又漂亮的眼睛瞧着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她不以为意，咬着筷子笑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下一次煮两条鱼就是了，我能一个人吃一整条呢。”

　　刘太太对着她好笑似的摇头，刘先生此刻却道：“囡囡，你不愿意到我们自家的公司来做事，那末，送你去默存那里，好不好呢？”

　　突然间谈及自己找工作的事，刘弗梨又是一阵吃惊，又说是去沈默存的珠宝行做事，便下意识地看向对面。

　　沈默存见她看过来，轻轻一笑，道：“我听说你学的是金融，虽不是在国外读书，也是有留洋的经验。你有真本领，我们珠宝行就很愿意提供一个职位，叫你发挥所长。”这一番话，实在是很诚恳的邀请，甚至还带着一些恭维。

　　刘弗梨原本也不在意是在哪里做事，不过是想找一份能锻炼自己的工作罢了。沈家的珠宝行在业内都很有名气，从与洋人的合作到内部的作风行事，都是备受赞誉。心想，这样好的机会摆在自己的面前，我又何必为了小时候闹过的那一点不愉快而推拒呢？

　　她思忖了片刻，将唇边的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地抿着，想到自己家与他家里的交情很不坏，又再三地求证道：“当真吗？不过为了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可千万让我从最基本做起，不要有特别的优待。”

　　沈默存微笑着应道：“那是自然的。”

　　因受了人家提供职务的恩惠，此后沈默存但凡对着自己闲谈几句，刘弗梨总也要迎上三分笑意。聊过几轮之后，倒是暗自吃惊，眼前的沈默存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虽喜笑不太盈于脸色，但比之从前冷冰冰的样子，实在温和许多，很愿意给她笑脸。

　　然转念一想，到底过去了许多年，人的性格，总是会发生一些变化。且他现在是在生意场上大获成功的商人，最懂得如何左右逢源广交朋友，对于我们这样从小认识的旧交情，自然更不必说。这样一想，又很释然。

　　这一天吃完晚饭，沈默存又坐了近一个钟头，陪着沈先生沈太太聊得尽兴了方才告辞。他一走，刘弗梨便忍不住同沈太太嘀咕道：“妈妈你看，沈默存做了生意，连脾气也见好。”

　　沈太太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发笑，拿手指头轻戳她的脑袋，道：“人家前脚一走，你就连名带姓地称呼，连一句哥哥也不叫。还有，人家什么时候脾气不好了？他小的时候，就是很彬彬有礼的。”又说，“倒是你，你和人家相处的时候才多大呀，时隔那么多年，倒要说人家的坏话吗？”

　　刘弗梨大感冤枉，撒娇道：“往后他也算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哪里敢说他的坏话呢？不过白说一句罢了。妈妈觉得他脾气好，那就是脾气好吧。”她也并不怎样将这位人物放在心上，转过身就可以忘记。

　　倒是三天后，程青青一通电话将她约出门来，说是婚礼的女傧相已决定了是当初这三位人选。因为傧相的礼服是要新做的，便邀请她一道上裁缝店挑选衣料款式，顺便量一量身形尺码。

　　程青青计划办西式的婚礼，故而找的裁缝店也很有西洋的气氛，那一架架的衣料里，便有许多的网纱与花边。女孩子大多都很喜爱这些美丽花样，刘弗梨也不例外。和程青青在裁缝店里四处翻看之余，便很随意地问道：“你说女傧相的人选已经定了，那末男傧相呢？应当也有一个章程了罢？”

　　程青青喜事将近，近来都是愉悦的心情，笑道：“已经有眉目了。你猜猜广源请到了谁？中学时候读书社的顾其君，已经答应要来做男傧相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唯独那名字像针尖一样扎进刘弗梨的耳朵，她一个晃神，像是心跳都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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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拥有仙子美貌的小清高来串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