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造物主之后》五十减一

66、来日今日

　　光耀之所外，这一日的日光才刚暗淡下去，整个三重天被来自侧下方的清冷光线映照着，显出朦胧的轮廓。

　　在这初步由盛转淡的光影里，许多结束了一日‘辛劳’的天使们或三两群聚漫步道上，或振翅飞起往更高处天堂去，或往下方飞去，也不知是不是去地上？拉斐尔驻步在路旁，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直到觉得心下渐渐宁静平和，才转身离开。

　　它要去为今日的谈话收尾。

　　第三重天因被规划为处理事务之用，来往天使远逊于另外几重天，所建教堂也不多，拉斐尔往熟悉的那一座漫步而去，推开门后，朝教堂内正跪坐的几位天使点点头。

　　那几位天使与它早已面熟，同样无声示意，而后回头依旧于心中默祷，拉斐尔在它们身后坐下来，同样散开羽翼，以最专注且放松的姿态祷告起来。
　　几息之后，它忽然觉得眼前光明一现，继而遍布金光。

　　拉斐尔睁开眼。
　　眼前不知是哪处的森林，脚旁小溪潺潺，神灵正侧坐在前方一株老树盘结突出的根系上，手上似乎还在编织着什么，只随意看来一眼：“拉斐尔，你有何事吗？”

　　拉斐尔无声行了一礼：“吾神，方才拉斐尔言行中有所冒犯，来向您请罪。”
　　“知道冒犯你还敢开口？”神灵随口道。

　　拉斐尔轻声道：“我知道您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神灵又朝它看过来一眼，奇怪道：“你知道我不会在意，那你来请什么罪？”

　　“您固然不在意，我冒犯又是一回事了。”拉斐尔肃颜道。
　　这种态度说是尊敬，其实拘谨，神灵早就懒得吐糟了，闻言无所谓道：“好吧好吧，无罪无罪，说真的，你们就不嫌麻烦吗？”

　　拉斐尔微笑，只是道：“打扰您了。”
　　神灵摇摇头，侧头回去又编了一会儿，忽然叹口气。

　　“在我身边真的那么有压力？”祂道。

　　拉斐尔等了两息，见神灵投来目光，才摇头道：“您宽容随和，从来不曾给予我等任何压力。”

　　神灵皱眉，随手将手上编织的竹漏抹去：“要真像你说这样，我也没见你们像路西那样和我亲近呀。”

　　祂神色露出些不以为意，拉斐尔便默然，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神灵撇一下嘴，懒得和它追究这个，道：“行吧，反正我也没像对路西那样对你们，算了算了。”
　　祂从原地起来，拍拍手，似乎突然听到了什么，又像是没了兴趣，道：“不和你聊啦，拉斐尔，我先走了。”

　　金光从祂身形处开始泛起、模糊、消散，这瞬间只够拉斐尔眨一下眼，周遭场景立换。

　　仍旧是闭眼前所见的教堂，地面洁白如同铺着云，周遭辉煌像是渡着光，来自大地的各色矿石彩金蓝碧，在殿堂内绘出色彩丰富的图画与花纹装饰，其下跪坐着闭目祷告的一些天使，羽翼舒展开来，是最放松的姿态。

　　它环顾了一周身旁这些天使们，心中微微叹息。

　　亲近与否，天使对您都是一样的尊敬、热爱、忠诚啊。

　　这场不知算不算冷战的僵持让路西菲尔陷入长时间的惶恐犹疑，但对于神灵来说，倒不觉得有多难受。

　　堕天这事刚发觉时，祂是很惊怒，但时日渐久，竟然慢慢想开：说到底，这世界归于祂的掌控，既如此，堕天与否，其实也只在祂一念。
　　当事情的发展归结于祂的意愿时，祂还有什么好烦恼、不安、愤怒的呢？

　　当然，也不是说祂就一点都不在意了，毕竟路西菲尔祂还是很重视的，所以此刻，祂也只能怀揣着满心郁闷，抬手去戳上空图景中的路西菲尔。
　　为什么你要在意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祂想，向后躺在一处云层上，随风吹浮飘动着，目光望向光镜，看了一会儿，见镜里眉头还不解开，心里不高兴，怏怏移开视线，过了几息，忽又抬起手放到眼前，打量起来。

　　...其实，想解决这件事，也很简单...
　　......

　　念到此处，更觉索然，祂不再想下去，已经飘散的思绪一时难收，像无形的水或光一样，被放任着蔓延开去，其上其下，无边无际，神灵卧在云上，心渐生懒慢，不觉阖上眼睛。

　　日月星辰运转，草木众生呼吸，动静之间，世界仍在祂感知里纤毫毕现，但祂突然觉得有点无聊了。
　　那就睡一会儿吧。

　　这一觉不知长短，但应当没有很久。

　　意识沉浸在空蒙的寂静里，被一种忽来的感觉惊醒，神灵倏然睁眼，在那一瞬里收回蔓延开的意识，清醒过来，而后若有所觉，抬眼上望。

　　祂的目光越过无数有无生命的造物，定格在七重天上一面广阔的琉璃窗前，那里背光抱膝坐着一个身影，身后的羽翼伸展开来，被窗外透进的薄光映照出绒绒金光。

　　是路西菲尔啊。

　　当然是它，理应是它。
　　否则还能是谁呢？

　　神灵唇角泛起一点不自知的弧度，极轻微。
　　如冻土解春风，枯石生新苔，一点突来的温暖化入心底，这世界这一瞬间才从眼前活过来一般。

　　神灵坐起来，将睡到散乱的长发拢到身前梳理，问询寻找的声音这才迟来地传入耳旁，祂温和回应：“怎么了？”

　　目光的尽头，能看到路西菲尔身影一动不动，声音听起来倒很平静：“北洋新送了些新奇玩物过来，您有兴趣吗？”

　　“嗯？”神灵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应声，懒声笑道：“有啊。是什么？”

　　路西菲尔从祂语调里听出什么，顿了一下：“您是在休憩么？我吵醒您了？”

　　“没有，我正无聊呢。”神灵道，双手向后反支着身体，垂下的双腿一上一下随意踢打着云雾：“你来正好解闷，或者我去你那边？”

　　祂向来心随意动，嘴上说着，身形已经开始溃散，路西菲尔道：“应当我去觐见您的。”

　　正散开的金光凝固了，复又现出身形，神灵开始无聊地托腮，语气淡淡：“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你的语气。”

　　“您不喜欢我这样？”路西菲尔轻声问。
　　“你喜欢这样？”神灵反问。

　　路西菲尔抿唇，靠在水晶窗上的身躯不自觉绷紧了，过了两息，又松懈下来，低声道：“又不是我喜欢怎样，就能怎样。”

　　神灵道：“不是一直如此吗？”
　　祂说得理所当然，路西菲尔却一怔，好半天，它才发现自己呼吸都梗住了：“...是，一直都是这样的...”

　　它喃喃着，不知自己面上此刻是什么表情，许久突兀道：“我想见您。”

　　神灵向来什么都随它意，见它向空中试探着伸出手，不假思索便握了上去。
　　两手交握那一刻，掌心里触感顷刻间由虚化实，便如同穿过一道帷幕，七重天与其下无数里浩荡云海在此处相接，依靠着薄窗的天使与云海上的神灵都出现在各自眼中。

　　路西菲尔目光从开始便一瞬不瞬，神灵左手支着头看它，莞尔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路西菲尔没有回话，它们的手还握在一处，这姿势已经有点别扭，神灵抽一下手，却好像反惊醒了路西菲尔，它手上一个用力，将那道白影从云海上拉了下来，跌撞在身前，而后双手环绕，完成了一个拥抱。

　　怀抱中的身体柔韧匀称，身量颇高却极轻，撞在怀中都不觉痛，双手箍紧了才有那种能带来充实的压迫感；口鼻处拂过的发丝色泽浅淡而丰厚，柔软凉滑，它将面容埋下去，过了很久，才从中恍惚嗅到一种空渺的气息。

　　被拉扯环抱埋头的一整个过程，神灵一直保持着疑惑但微笑的表情，直到祂觉得无聊，拍拍埋在肩窝的那个脑袋：“怎么了？”

　　路西菲尔在祂掌下蹭了一下，并没有抬头，答非所问道：“您为何都不来看我了？”
　　神灵觉得它这指责十分冤枉：“过去这些天，不是你不想见我？”

　　路西菲尔大约是觉得理亏，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我不想见就不见...”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动作很轻微地摇头：“您不应该这样纵容我的。”

　　神灵正被它摇头的动作弄得脖颈生痒想笑，欲避不避地，只“嗯？”了一声，示意它说下去。
　　察觉到祂的小动作，路西菲尔沉默着放开了祂，目光却追随不放：“一直下去，我会习惯的。”

　　神灵不知道它这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下，笑了：“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原来还没有？”

　　祂边笑边迎上它的视线，立时一顿，笑意慢慢隐下去，又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好吧，所以呢？你想怎样？”

　　路西菲尔凝望着祂，见祂神色寥寥，但语气仍旧平和，且带着显而易见的妥协意味。

　　它闭了一下眼。
　　这语气太熟悉了，让它想起过往那些年里，无论开始时怎样的分歧，到最后也总是如此。
　　怎样都好，都可以，都应允。祂总是如此，它也习惯如此。

　　可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毫无道理与底线的放纵？纵有难道也真能长久？
　　真奇怪，这道理明明很显见，路西菲尔过去却从不曾想到这里来，非要到一朝冷风雨兜头浇来时，才如梦惊醒：原来它眼下的日子，将来是可能不再的。

　　路西菲尔抬头，神灵还在等它回答，它们四目相对，之间距离不过一掌余些，这距离对于一个造物来说显然过近，对于它此刻内心来说，却尚嫌远。
　　远，近。是远是近？

　　这俨然是一个决定余生的艰难抉择了，而警告与劝告犹在耳畔。它此刻左右犹豫着，此路望过去尽头已有毒火黑夜在等候，然彼路难道当真光明一片？

　　这世上又有一条路能一定毫无余虑地走到它期望的未来吗？
　　谁又能为它肯定？

　　路西菲尔慢慢直起身体，心下犹自烦乱难定，忽然便想：祂又是如何想的呢？

　　“你顾虑我做什么？”神灵道，拍拍它手安抚道：“我在问你想法呢。”
　　路西菲尔只是摇头。

　　“你连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神灵奇道。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路西菲尔道，“我只是不知道选择哪条路才能得到。吾神，您能告诉我吗？”

　　它望过来，似乎真期望面前这位全知全能的神祇能为它指引出一条坦途来，神灵迎上这样的目光，心下古怪，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一吐心中的疑虑。

　　“路西，我实在不明白你是在为难些什么？”祂不解极了：“若我没看错，你想要的东西明明就握在手中，你还要到何处去求？你看不到你拥有的那些吗？”

　　“它只是此时属于我，可我不止想要此时此刻，我还想要长久！”路西菲尔道。
　　神灵恍然，不假思索道：“我也可以给你长久。”

　　路西菲尔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唇，慢慢咬紧牙，摇了摇头。
　　神灵眼神古怪，明白过来：“你不相信我？”

　　路西菲尔道：“我相信您此刻待我的心意，但您的心意不会一直如此刻。”顿了顿，它缓声道：“否则,那一个我从何而来？”
　　神灵一时哑然。

　　半晌，祂道：“纵然如此，难道你觉得你此刻的忧虑挣扎、小心翼翼，便能左右我往后的心意？”

　　路西菲尔道：“大约不能，但可一试。”
　　它又道：“否则我又能做什么呢？”

　　这话说的平淡，神灵再次无言，祂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想了半天，还是上前与它一同靠窗坐下，安慰地拍拍这天使的肩膀：“路西啊...”
　　祂诚实道：“我若此时向你保证，你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上演，想必你也不信。我只能说，过去这些年里，我确实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失去你的陪伴。”

　　祂遥想片刻，思索道：“与我而言，这世界虽然尚算有趣，但你若是不在，好像也没什么真正的趣味了。”
　　路西菲尔的双眸渐渐亮起来。

　　从亲眼见过那副来自未来的景象后，它的心便如同被一根纤薄丝线悬在半空，晃荡难安，唯恐一阵风波便会跌落地上摔成碎烂，怎样自我安慰都不管用，偏此刻祂这一句话，明明未将丝线解开使心落实处，却好似在它心上厚厚加了一层防护，平添心安。

　　它转头，思索片刻后道：“如果我对您真的有这么重要，那您会因为什么事忍受不了，厌、任由我离开？”

　　神灵没管它那声磕巴，同样认真思考了很久，皱眉道：“...没有？我觉得不管路西你做了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不会真正对你生气的。”

　　路西菲尔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喃喃道：“没有吗？”

　　“除非你堕天。”神灵很快想起什么：“要说我被气到，就是从前看到你选择堕天——呸呸呸，那个又不是你。”

　　路西菲尔犹疑道：“——只是如此吗？只要我不堕天，您就永远不会生我的气、疏离我、放弃我？”

　　“当然。除了这件事，我还会因什么对你生气吗？”神灵点头，脑中一深思，又向它保证：“路西，你往后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来告诉我，什么都可以，我没有什么不能给你的。”

　　“眼下我已经很满足了。”路西菲尔道：“只要您不厌弃我，我再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我离开您身边。”

　　“那就达成共识了？”神灵愉快道，果然解决问题的要务就是摊开来说嘛，两方一交流，心结便解开了。祂干脆放松身体倚靠着身旁的天使，过了两息，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等！堕天达成共识了，那拉斐尔的那番话呢？你不会真按它和那家伙说的那样从此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吧？”

　　路西菲尔唇角飞快掠过一个微笑，故意淡声道：“您刚才那样态度，不是不在意我怎么选的意思么？”

　　神灵眨眨眼，慢吞吞靠了回去：“也不是说在不在意，其实你什么态度我肯定都喜欢的，就是，可能就没那么喜欢了...”

　　路西菲尔的脸悄悄臭了下来，它按了按心口，往右肩上凉凉瞟了一眼。

　　方才还激烈跳动的心脏已经在神灵诚实的言语下恢复了正常，路西菲尔拉长声音，怏怏“哦”了一声。

　　肩上突然传来一声压不住的噗笑，路西菲尔霍然转头，神灵正极力绷着神色，肃颜点头安抚道：“你放心，没那么喜欢也还是很喜欢的——！”

　　祂实在憋不住了，匆匆把面容埋在天使肩窝里，笑声却埋不住，一阵阵地飘出来，散在空中，收入耳下，递送心间。

　　路西菲尔面无表情看着祂笑时颤动的后脑勺，半恼祂取笑，半气自己不察，气着气着，忽然一下子也笑了。

　　它笑着伸手，轻柔地抚过肩头埋首者微凉的发丝，感受到肩上微沉的重量、颈侧熨帖的温度，望向虚空，眼神柔和。

　　祂就在这里，它也在这里。它还能做什么选择呢？

　　它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它难道能舍得？

　　那就相信一回吧，相信祂，也相信自己。
　　相信来日复今日，日日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