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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与鬼 ...

  •   【贬乡】
      今日是元宵佳节,周府上上下下的丫鬟们为花灯忙得焦头烂额,只因她们小姐非常难以伺候,年年都要自己手中花灯最新奇好看,绝不能让旁人比下去。

      周清姬环视一周,扔掉一个旋转的骑驴走马灯,撇嘴道:“去年宋小姐拿着走马灯赚了好大的威风,怎样的蠢货会用她的旧灯?”;没过一会儿又摔了几个鱼跃龙门、猴子献桃、八仙过海花样的灯,“哎哟,这样老掉牙的图案,真叫人笑话!”亲近的丫鬟忍不住问要怎样的才好,周清姬斜眼道:“现在时兴西洋灯,听说不用蜡烛便能照明,还有精巧机关令小人在灯上跳舞……算啦,你们没念过书,和你们说了你们也说不懂。改明儿我央爹爹和洋人要一个……”

      挑挑拣拣一下午就要过了,周清姬原本也闲得无聊,随意折腾,只是苦了那些贫苦下人。终于黄昏已近,天色不早,远远能听见府邸外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欢闹声,一声声勾引着清姬快快出门。婢女翠羽也心动了,忙道:“哎呀,小姐,良辰美景奈何天,您别拖拖拉拉错过好时候了!我看这个灯就不错!”翠羽随手拿起一个兔子灯,就要抓着清姬出门。

      “这个兔子,又丑又胖,我才不要!”清姬虽然说着不要,但又挣脱不了婢女的粗手,何况本身也乐意游玩,二人就拉拉扯扯,冲出了门。

      才一出门,清姬就碰上同学,宋家的小姐宋捻。清姬斜扫了一眼宋小姐的灯,荷花纱灯,粉瓣绿荷,非常落俗。这样一看清姬越发觉得自己的兔子灯反而清秀高贵起来,于是优越感油然而生,招呼宋捻愉快同游。
      清姬手中攥着花灯,嘴上嚼着糖葫芦,满面春风,却发现宋捻脸上似乎染着愁云。她虽一向是个恨人有、笑人无的虚荣之人,但是还没坏到不可救药,她是最不乐意身边人愁眉苦脸的。于是关切道:“宋捻姐姐为何不开心呢,难道是今年的灯会不合你心意,还是说担心功课不能做好呢?”

      宋捻摇摇头,盯着清姬看着,道:“我怕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这话让清姬摸不着头脑,便奇道:“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捻怜爱地敲敲清姬地头,叹了口气:“亏你念了几天洋书,时局一点也不知道。洋人催着我们战败赔款,我们本地的物资要落到洋人手里经营了。”

      清姬不可置否:“这我怎会不知。但想你我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虽不说富贵通天,也足以在乱世中求得安身立命了。姐姐别再杞人忧天了。”
      翠羽也在旁连连点头:“不错,先生们常说瘦死骆驼比马大,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宋捻不是不识趣的人,她岔开话题,说了几个笑话,一行人颇为愉快地结束了灯会之行。

      清姬怎么也没料到,仅仅几日之后,洋人不但果真把控了本地海关,还将父亲盐运司的职位革除了。盐运司本来是个很有油水的肥差,加上几个族伯族叔经商甚好,周家可谓是富得流油,于是周父在家优哉游哉,只当赋闲几月,再听候调遣,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检举信一封。
      大概就是说周父公款私用等等罪状……

      这些官场上的事清姬不懂,她从不进父亲的书房,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父亲是一文钱也没偷拿的好官,他大概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当官的,一个在家里还不错的父亲。金银细软,文玩古董,绫罗绸缎,奇花异草,清姬看着它们一箱箱地被搬出门外,家中万金保了父亲狗命一条——“狗命”这个词是街上老百姓啐他的。
      父亲打算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乡下老家。

      年关过了,桃红柳绿春草青,该上工的工人涌回城里,该开张的店铺扫洒迎宾,蓝衣黑裙的女学生们也背上书包重回校园了。墙的另一边又传来宋捻抑扬顿挫念英文诗歌的清脆嗓音。清姬原本英文不好,打算过了新年一定好好补习一番,不能让宋捻她们比了下去,可是大概学习就和尽孝一样,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她再也开不了口了。

      别了,美好繁华的大都市。

      【命案】
      维克多女校的女同学们背地里都在窃窃私语。新学期开始了,周家的二小姐没来,可是她们心里也都清楚怎么回事。这人平日里做派就叫人看不惯,真是又可恨,又可怜。

      一年过去了,乡里乡亲已经熟悉了回归的周老爷一家人。最开始的几个月,这一家人的行径都还比较正常,而且亲切大方极了,有好吃的糕点偶尔也会给下人们分点,见面常常行礼周全,绝无半点瞧不起咱们泥腿子乡下人的意思。而且每月晦、望、朔三日,夫人和二小姐都要定期外出拜佛。因此许多人借此机会暗中观察,希望一睹芳容。

      但是不知怎么,美貌的二小姐已经两个月没有出门了。

      前两个月,村里媳妇姑娘们虽然对此感到颇为奇怪,但也能够接受。但是又两个月过去了,不仅府邸中任何一个人都很久没在街上露过脸,甚至还传来一股恶臭。这恶臭风吹到处,草木凋零,百米开外,禽畜遁逃,乡里众人恨不得爹娘未生鼻孔。和这种恶臭源头相比,鲍鱼之肆简直也是天堂!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又不是天上神仙露水养活的,难道说他们这一家人早已饿死家中,尸体腐烂导致恶臭?当地有一游手好闲的酒鬼为了满足好奇心,宣称要半夜翻墙而入,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倒在府邸外,周身吐得一塌糊涂。他说看见什么“病鬼”,病鬼附身在周家二小姐身旁,而周家老爷夫人确实是惨死了……
      众人只笑他是“酒鬼”。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令人心惶惶了。

      乡里出了人命,作为捕快队长的房产中介非常自责,因为他本来早已发现了端倪。
      前几月他在巡逻的时候总是接到村民的暗中抱怨:要么说是周府邸前掩埋臭鸡蛋,要么说是老爷放任牲畜无的放矢,要么就说有醉鬼曾在老爷门墙内呕吐过。但不论是何种滑稽的、异想天开的说辞,群情暗自激愤的就是——周老爷的家附近实在是太臭了。

      这的确是件很不体面的事,以至于哪怕房产中介不断收到微词,他还是决定不向老爷开口,毕竟在他看来,这桩“臭案”的最佳解决方案就是——忍。大多数情况下,“忍”是一个极佳的方案:家里的小孩子不听话,忍到成家立业就好了;上司的态度太刻薄,忍到风平浪静就好了;就连东西发霉臭了,都可以姑且做成臭豆腐松花蛋豆汁儿之类的食品,忍一忍也是能入口的。有莫名其妙的臭味这件事,自然是忍一忍就会自然随风散去的。
      但是这个方案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一个良民突如其来的死终结了。

      这个良民在集市卖完蔬果准备回家,可是想到女儿央求采摘染指甲的指甲花,于是路过了周府。在他还不能亲眼望见周府、将至而未至的时候,一股不良的气体隐约飘向了他身边。
      “听说最近老爷府邸周围总埋臭鸡蛋……”
      这个良民有些犹豫。“但是大老远的,来都来了……”
      这个良民做出了错误抉择,非但没有转身逃跑,反而捂住鼻子,一鼓作气向前冲去。腐臭向他那闻惯了青草泥土的鼻子发起了冲锋号角,气味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股若有若无的绿气竟突破了眼皮的屏障,直往眼里钻。

      “呕——”
      臭味越来越重,当经过西厢房的白壁时,他终于难以忍受,胃部和胸口的巨大不适击垮了他。他开始呕吐。一开始是今天中午吃的青色稞面渣子,早上吃的芹菜包子,然后是昨天吃的炒黄豆,最后是黑绿色的恶臭液体。青的白的黄的,各种汁液黏液苦水酸水搅拌融合在一起,将他包围。
      他弯腰扶着自己的腿,没有尽头的重复动作让他感到疲惫……当他婆娘闻讯奔来时,只看到被酸水腐蚀的残破躯体。

      【情断】
      发生命案的第二天晚上,房产中介收到了一个香囊,送香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犯罪嫌疑人周府二小姐的亲信——翠羽。女孩一把将香囊塞进房产家中,一溜烟转身跑远了。
      “这香囊乃是我家小姐亲手所绣,一片心意,请房产大人收下。”

      房产中介想到传闻中“病鬼”附身的周小姐,又惊又怕,只得小心翼翼地挑开这个可疑的香囊——啊,幸好,里面既没有贿赂物资,也没有什么话本中描写的传情达意的情书,只有上面的仙鹤栩栩如生。
      每个女孩送给他的香囊都有不一样,村东小梅送他的荷包绣红梅,村西小柳送他的荷包绣翠柳,村北小莺送他的荷包绣黄莺,村南小苹送他的荷包绣苹果……他虽好言拒绝,可是女孩子往往将礼物往他身上一扔,就掩面逃跑了。他又绝不忍心看饱含心意之物草草掉在地上,绣花染尘,只好捡起来束之高阁。
      他挺喜欢这个青色仙鹤香囊,看来这个周清姬喜欢飘逸的仙鹤,有的仙鹤在青空中自由滑翔,有的仙鹤在池中互相依偎,都那样潇洒自在……原来周清姬是这样的女孩子啊……他轻轻笑起来,将之和其它香囊手帕扇子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

      第二天,房产中介理所当然要去周府走访一下,但是周府西墙外竟然又多了两具尸体。尸体完好无损,无腐蚀无伤痕无呕吐——他们大概是臭死了。想要突破这层屏障而进入周府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又一个月过去了,绿气的触手伸向四面八方,可是当地衙门却始终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为了避免白白丧命,周府邻人纷纷搬离了村子,后来村子竟有大半的人背井离乡选择离开。这件异闻在当地引起轰动,甚至惊动了朝廷,“此等乡野小鬼也敢在天子领土逞凶,此事不平简直是天下笑柄!速派当地精英清剿。”
      朝廷的要员和精英到了,房产中介仍然束手无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必须要想到办法去见传说中的“病鬼”周清姬一面!

      周府西厢房的正中间摆了一个巨大的玉桶,有一个女子在黑绿的水中不断洗刷着自己的身体,似乎自己正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造物,恨不得以硫酸才能清洗罪过。肮脏的浴水因为她夸张的动作而不断溅出,洒在地上腐蚀出成片的斑驳小洞,令人望而生畏。

      翠羽透过屏风看到自家小姐的影子,忍不住流泪叹了口气,“可怜呀,小姐!”
      在她看来,一切不对劲都是从周老爷开始的。周老爷自从搬回老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整日长吁短叹,借酒度日。有的时候他仍然是嘘寒问暖的慈父、宽容大方的好主人,但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他也突然会变成魔鬼。
      比如今年年前买新衣的时候,老爷嫌弃我们给小姐买的布料花样不够新鲜,小姐一定不喜欢。小姐不过顶了一句嘴,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老爷大怒,狠狠抽了她几个巴掌。小姐一赌气,两个星期没有吃一口饭,一个月也没开口说句话,是呀,想想她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连带着夫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说了什么不对,惹了老爷生气,又惹了小姐伤心。全府上下弥漫着阴沉的气息。

      翠羽摇摇头,后来府邸中开支越发拮据,连夫人的陪嫁丫鬟都养不起了,老管家老奶妈也告老还乡,只剩自己一个人陪小姐在府中打发时光。这乡下不比城里,做姑娘的不能随意跑跳,最好也不要念书,先前小姐最喜欢西洋钟表、油画,没事的时候念念英文,好不快活,现在请她出门走走她也不情愿了。
      ……
      一声呼唤打断了翠羽的思维。

      “你看到那个花瓶没有,里面有一个香囊,你帮我送给房产中介。”屏风那侧传来周清姬百无聊赖的声音。她说这话简直就和说“你给我梳头”一样,似乎是什么平平无奇的日常。但是少女给少年赠送香囊实在是一件浪漫美好、惊天动地的事,只是她已经心如死灰,再也掀不起快乐的浪潮了。

      翠羽点头答应,心里却想:房产中介每每和兄弟朋友们打猎归来路过周府,总能听到他们放声高歌,小姐便在墙里暗自仰慕。若是在小姐城里时,这样的乡野村夫就是跪在地上求小姐看一眼也休想得到小姐丝毫垂青。只是时过境迁,小姐身染重病,门不出户,无依无靠,而房产中介是众人中笑得最爽朗的,跑的最迅捷的,最热心帮助人,最好打抱不平的那一个——这样的活力热情便把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唉,人总是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翠羽叹气,其实得到了往往发现也没什么了不起,就好像她为了新年糖葫芦日盼夜盼盼了一整年,吃到嘴里却嫌甜齁了。

      【灭鬼】
      整个府邸只有周清姬一人,她正在等待翠羽归来。她身边还有翠羽活着,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尽管对众人来说这种臭气是致命毒药,但是翠羽常常惊奇地说,她闻到的气味就和流浪小猫儿小狗儿身上的气味一样轻微,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死于非命。世事就是这样,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眼里常常是不同的模样。想要快乐地度过一生需要在众甲中找到乙呀。比如翠羽,她就常常安慰“不臭”“没事的”,可是清姬当然一概不信。

      府邸外脚步声渐渐近了,当然是翠羽回来了,手里还带着大包糕饼。
      她轻松跳进房:“小姐,香囊送到了,那家伙欢喜得很,好好收起来了,放心吧。”又献宝一样拆开糕饼送到清姬身边,“喏喏,桂花糕呀,小姐许久没吃到了,快尝尝吧!”
      清姬只咬了一口,泪珠就顺着脸颊滚滚流下,翠羽和自己一样本也是大好的年华,怎么就平白无故地和自己一样待在四四方方的围城中受难?她悲声道:“你也许久没吃了罢……都是我这个罪魁祸首的错!劝你现在就离开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翠羽当晚就离开了,她今天出门听见朝廷确实派人来清剿。她道别前是这样说的:“小姐莫怪我说话难听,要知道告别之言总是真心实意的:每日还是应该找点事做,我奶奶从小告诉我不干活就没饭吃,人生到这世界上就是要干点活才有意义。”

      这话触了清姬的霉头,她常常顾影自怜,哪里自我反省过呢,又委屈又生气:“好哇,你是怪我整日无所事事,咎由自取是不是!事情落到这步田地岂是我能掌握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脸颊的肌肉由于过于紧张而颤抖,她简直要气得一头撞死在府门上算了。可是正当情绪即将到达爆发的顶点时,清姬却又突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整个人就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从山顶坠落。她低声自言自语:“也许你说的对吧,许多人得病是因为懒,哪有什么什么臭病呢,都是懒病罢了。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朝廷来剿我,我理当一死谢罪!”

      两人就此别过了,清姬望着翠羽远去的背影,羡慕人家活得潇洒。今夜的天空,漫无边际,无星无月,清姬趴在床边遥望,半梦半醒间忆起童年事:过年穿着娘绣的新鞋四处拜年去,背书一目十行被爹爹夸奖,总是和同班同学吵架打闹,春游观花采茶……悔恨不知时间珍贵,悔恨不体贴父母,悔恨不认真念书……假如水能倒流就好了……

      第二天清姬被府邸外干戈碰撞声惊醒,原来是清剿人马来得神速。
      队伍为首的正是房产中介,他头插彩色羽毛,戴着青铜色狰狞的怪兽面具,身披精钢战甲,腕戴牛皮护腕,手持被巫师作法的、战无不胜的银刀。他昂首挺胸,似乎已经找到克敌制胜的法宝。他身后跟随着愿意杀身成仁、面目庄严的少年党羽们,但是府门一开,过半的少年就开始呕吐。身边的伙伴一个个倒下了。可恶!是强劲的恶魔!

      随着不断深入,花园草木尽芜,祠堂尸体陈列,走廊棋子四散,直到西厢,白壁上墨迹斑斑。只有西厢门是开着的。历经艰险的战士们终于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呕——”最后的追随者在门前止步。在死亡前,他坚定地看着房产中介,似乎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眼前的人肩上,目送着首领踏入决战沙场。

      最后的决战是1V1的,不合适地说,这场面看上去很像俊男美女的约会,只可惜没有任何暧昧色彩。

      “病鬼”看上去多么人畜无害,果然世间的邪恶总是面目虚伪! 眼前的小姑娘长发飘飘,肌肤似雪,一双圆眼正滴溜溜地盯着他看,假如她不是一个恶魔那该是多么玉质可爱的姑娘啊。
      她笑起来眉眼如同弯月,连酒窝也藏着笑意,招呼道“你来了。”熟练得似乎两人是久未谋面的老友。

      “呕——呕——呕!”
      回答这个问候的是三个作呕声。

      最后的战士早就揭下面具,放下银刀,双手撑地,最后声嘶力竭。

      他死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病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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