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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赴约 ...

  •   第三日傍晚,冯霖府上迎来了一位客人。冯霖仿佛早有所料,自掌灯时分起,就在花厅备好酒菜,自斟自饮,静待客来。

      客戌时方到,一身在永昌接见臣工时常穿的白色袍服,风尘仆仆,像千里赶路而来。到府前下马,见了熟悉的侍从,只打声招呼,也不待通传,便趋步入内。侍从自然不敢拦阻,由着他一径向里。

      “你竟躲在这里逍遥,叫我好找!”来人高声叫唤着步入花厅。

      冯霖起身相迎,笑道:“表叔叔来啦……我这刚得了一壶好酒,快坐下陪我饮一盅。”来人是哀帝之子,与冯霖之父同属一辈,年纪却比冯霖还小上几岁,正是英王其人。

      “得了什么好酒?”风榭笑着落座,“阿铎好雅兴,到乾城几日了,这就有人上门孝敬?”阿铎是冯霖的小名,还是哀帝起的,其时北方游牧民族居姚常犯边境,时人多主战,崇军之风盛行,铃铎这种军中乐器在京城颇受欢迎,声音古朴浑厚,连哀帝自己也很喜欢,遂赐了这个名字,是希望他有乃叔公骁勇善战之风。可冯霖其人,却一向不喜与人争锋,不是涉及到阖族利益的大事,从来都是能避则避、能退就退,更不要说善战了。京城人有说他窝囊的,有疑他韬光养晦、谋定方动的,他从不置一词,只安安分分每日去鸿胪寺点个卯,凡事鲜少出头,莫说铎,整个就一破了皮的鼓。

      “郑图的大儿子前几日得罪了我,送来赔罪的。”冯霖笑笑,将一个粗陶酒壶递过来:“闻闻,西北最烈的酒,念浮屠。”

      “郑图的大儿子?你们何时有了这个交情?”风榭只是问,并不伸手去接那酒壶:“怪道你来乾城,是为访他而来?”

      冯霖见他并不接酒,便收回手来,自斟了一杯:“差点忘了,表叔一向理智清明,甚少沾烈酒……表叔既不愿意和我说醉话,那我们就敞开来说说明白话。你等了快三日才来,想必是已找好托辞了?”

      风榭闻言脸色微变,似要辩驳,却被冯霖按住,只听他道:“表叔不用在我跟前遮掩,实话说,你这些天去了哪,我知道,但我并不在意。自你从永昌出门时起,我就知晓。只是你却未必晓得,沈崖的行迹有心人同时透露给了你我——如今陛下无后,天下又只有你我得以封王,世人皆以为我要和你争。”

      风榭笑了笑:“阿铎怎么无端说这些话?”

      冯霖不答,反指指他袍角上的灰尘,笑道:“表叔这一身,是想告诉我,你才从永昌过来?那……你想是已见过陛下了。”

      风榭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陛下好好的在宫中,我从永昌来,怎会见过陛下?”

      冯霖道:“今日叫你来,本就是想告诉你这事的。陛下秘密西巡,令崇礼侯代朝的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否则也不会私下里遣走了沈崖——不过你大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仅仅携从暗中巡访,按日子算,圣驾现下大概还在兖州。可陛下其人向来不拘一格,早在出了京城后就撇开从官,只带了薛公几人,悄然驾马西进,这时候,怕是已经过了永昌,不几日就会到乾城了。你我,还是早对一对说辞,预备接驾吧。”

      冯霖此人从不说瞎话,他若说陛下已过了永昌,想必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风榭知道自己今日这出戏荒腔走板的离谱,既不着恼,也不羞惭,只是自嘲着笑了笑:“你如何得知?她究竟还是先知会你了?防我到这种地步,也不怪我辜负她罢——”

      这话有孩子置气的意味,冯霖不便置喙,只是道:“陛下并未提前告知我,可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凡事只要真有心打探,不难知晓。”

      私底里打探君上的行踪,那是犯上的大罪。别人或也罢了,从冯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不由让风榭一惊:“你……”

      “表叔是惊讶我这般坦诚?还是疑我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风榭与他四目相对,须臾,见他无丝毫退意,自哂了哂:“皆有。”没想到他与冯霖这么快就到了“明人不说暗话”的地步,冯霖既亮了底子,他若在一味遮掩后退,倒落了下乘:“其实我今日穿成这样过来,为的也不是骗你,若这么轻易能将你这么个陛下都赞‘才思天纵’的人瞒过了,我也不用战战兢兢这许多年了……我为的不过是……”

      “掩人耳目。”冯霖笑道:“我这门前十数双眼睛盯着,表叔思虑周全,自是应当的。”他低头斟酒,神色晦暗莫辨:“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那个姑娘,当真这么重要?那我妹妹呢?英王,我可以帮你,也可以帮郑图,甚至姬敬修。”他忽然改称“英王”,用意昭然。

      风榭道:“阿梨从塞外追我至此,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放在我这,也不算是不顾。我冯霖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姑娘。”冯霖说着,又笑了笑:“还是放在我这,你才是真的不放心?”

      风榭本已举箸夹菜,听了这话,放下筷子,“你已猜到了?”又自嘲叹道:“自然,你昔日拜那闻缺为师,知道的不会比我少。”

      冯霖道:“是,我和你猜的一样。她腰里总别的那管长笛,是闻师的。”

      真说开了,风榭反而松了口气,长在众妙殿那阴冷潮湿的地方,他尤恨自己性格中带了那甩不脱的阴湿气息,常常不能坦然对人。他典典衣袖,垂目苦笑:“不单如此,你道她大名叫什么——不足。不足为缺,大成若缺的缺。‘阿梨’是她嫌‘不足’二字太过粗陋、给自己起的小名。”

      冯霖倒不知道这节,微微一怔,细咀嚼“不足”二字,笑道:“我倒觉得不足也很好,简单,有禅意。”想了想,却又转了口:“究竟还是阿梨更衬她些,一派烂漫,无拘无束。”

      风榭没想动他会突然评起阿梨的名字来,脑中闪过少女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含混应了一声“唔”。又觉得仿佛不是滋味,才两三日工夫,倒显得冯霖比自己对她还要熟稔。分明停了话头,又补道:“她哪里像梨花那样娴静,像花树下的小野猫还差不多!”口气似家长对外道说自家顽童,贬中带宠。

      冯霖当然听出了这口气里的热络,没有接话,给自己添了点酒,一饮而尽。

      念浮屠是西北名酒,要的就是这种恣肆的饮法。这酒入口如浇了桐油、烈烈燃烧的箭矢贯穿喉咙,辛辣长驱直下,似关外铁蹄在胸口飒沓奔驰,然只一瞬,却转了绵柔,是和南方酒的柔糯不一样的一种柔,如羌笛古月,别有一分苍远辽阔,恰似塞外的平沙漫漫、万里草场。

      浮屠为佛,据闻当初创制这酒的是一个酒肉和尚,因破了清规戒律,被寺庙撵了出来。那和尚性子狂狷,离寺时大放厥词,“老子心念佛祖,比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臭和尚不强上百倍?”于是制酒之时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又似成心与寺庙作对,故意给酒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闻师好酒,当年甚至忍不住和他一个总角稚子畅谈天下名酒。提到“念浮屠”,摸着他脑袋笑道:“酒酣人倦,浮屠方现。浮屠二字,不过是人执不动了而已。阿铎日后去了西北,要畅饮此酒,尝尝大醉的滋味,是否真正醉后人就变得不那么执了?”

      “英王是想以她作筹?”冯霖想起旧事,沉默了一会,方问:“英王何必舍近求远,你知道冯姓在朝堂上的分量,为什么不干脆讨好我?你在黄泉谷中尚知借我叔公名声,如今怎么就不知道借势了?”冯霖说话一向不疾不徐,可这几个问题却尤其慢,大概他自己想也不知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阿梨与闻公有涉,他不愿她被利用;可倘若姬风榭看中的不是她的身份,那就是存了别的心思,但那样的话,他妹妹怎么办?妹妹花朝对他的心思冯霖再清楚不过。于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妹妹搅入这场迟早会来的□□,但他也看不得她那满眉愁思的模样,若她一定赴这场汤蹈这片火,那他冯霖能做的,也只是竭尽全力为她铸一副隔火的铠甲而已。

      风榭闻言冷笑了笑:“我不将你当傻子,阿铎也莫将我当傻子。我虽是陛下卧榻之虎,你在她眼里,也少不得是豺狼一匹。冯氏一门两王侯,我敢攀你,那必是嫌自己死的还不够快。何况先例在前,尉迟、闻、方还有……姜家,四族昔日何其显赫,最终还不是落得个破败的结局,我就算讨好你,你敢承受吗?陛下当年自己夸下了海口,太尉不出冯门,那是因为令叔公冯秉衡一脉已然断绝。可陛下那时忘了,你高平王也一样姓冯。冯霖,有些东西,我碰不得,你也碰不得。”

      冯霖轻笑:“无论你信不信,我无意权位,更对调兵遣将、统帅三军之事丝毫不感兴趣。”

      “我信。你自己是不感兴趣,可怀璧其罪,只要你不死,或没什么错处,这太尉之职始终都给不出去。现而今西南桑夷乱起、北寇虎视眈眈,太尉府不能平白虚设。这些你冯霖自己心里……只怕比我清楚的多。”风榭道:“你这人一向性子恬淡寡欲我知道,否则也不会凭你的本事现而今只在鸿胪寺挂个闲职。可你且自问问,你舍得冯家公卿门楣,舍得自己落一身剐,长公主舍得吗?她当年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保住了你兄妹二人?你若平白落了罪,令妹花朝又如何自处?”

      “听英王这么一说,我冯家在劫难逃。英王有法子为我脱困?”冯霖笑问:“英王是想让我助你大事?”

      “不必。”风榭正色道:“桑夷催逼愈甚,不难猜,陛下接下来会想法子将统兵权归入兵部,架空太尉府,我只要你届时什么都不做,作壁上观即可。”

      “按你这么说,我何不自请陛下废太尉府、归权兵部?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后果?”冯霖问。

      风榭心知他在装傻,依然道:“你自请,那就有妄揣圣意之嫌,显示你看出了陛下的难堪,纵然事成,陛下也欠了你一个人情。你觉得陛下会喜欢被迫欠下一份人情、还是将一切控在掌中?”

      冯霖笑笑,不答反问:“就算我答应你袖手。你就有把握让傅兰亭胜郑图一筹?傅兰亭出身不佳,又年轻气盛,得罪了不少同僚,西南军内就有不少上奏参本的,虽说打了几场胜仗,可和郑图相比,究竟还是功浅资薄。”

      “我有。”风榭咬牙道,直视他眸光,一字一顿。

      冯霖低头轻轻一笑,未再深追他如何有,反问:“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让你如愿做个快活闲散王爷。“

      冯霖笑意更深:“这个诱惑听起来并不怎么样。”

      “冯霖,你妹妹嫁给我,我会好好待她。”风榭沉默片刻,郑重道。

      冯霖一哂,眸光不经意向中堂那面的墙壁扫了一眼:“英王,你现在为了个女人,来跟我谈条件,却告诉我会好好待我妹妹。你觉得我该怎么信你?”

      “阿梨……我不会娶她,我为的是不足二字。”风榭低头道,心里忽然无奈翻涌,近乎有自鄙自弃之感。

      冯霖斜觑墙边,那里半幅翠影刹那如蝶翼一振,没了踪迹。他无端出了会神,只须臾,便回过神来,继续逼问道:“正因为此,你有了她,还会想要我妹妹?娶她,你要的东西不是唾手可得?”

      “阿梨有大用,但我不能娶她。”风榭道,冷笑了笑:“那个人,你比我了解。无论我动什么,都不能动那个忌讳。去岁我奉命往梁州谈判,途经桑阳镇,有人献了一件嫁衣,说是陛下遗的,还请归朝。我那时头一回替她办大事,不知道分寸,喜滋滋将那件嫁衣带回去了,还盼着能得她亲近信赖……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若非此次西巡在即,她又病重,宗室无适龄可托付的人,我只怕再无起复的机会。冯霖,和你这等聪明人我犯不着绕弯子,有人告诉我,只要你高平王姓的是姬,我便半分机会都没有。你姓不了姬,但你的妹妹可以。你妹妹日后的孩子也可以——你放心,我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娶阿梨。那个人,也不会允许我娶她。”

      冯霖并不在乎她妹妹姓什么,以后的孩子姓什么。他只想让她妹妹得偿所愿。那人是姬风榭,可以,是他的死敌,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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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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