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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得意楼慷慨陈词 ...

  •   俞智文生怕吴、郦二人住的不自在,特意拨出一个小小跨院给他俩。自此吴道庵同郦君玉就在俞家安心住下,康信仁派来的伙计自回武昌复命。

      郦君玉苦读备考,时或与乔恒等人相邀一聚,因蒋仲仁放心不下赵大一家,几人也曾结伴出城,到流民聚集之处探看。

      将入腊月,天气越发冷了。城墙之外的流民日子也就越发难熬,虽有官府救助,仍凄惨无比,数万瘦骨支离的人聚在一处,或坐或躺,茫然不知前路,似乎只是为了那一天两次的稀粥,似乎只为活过一天算得一天。但活过这一天,后面又将如何,不去打算或者没有力气去打算了.相较之下,倒是赵大一家想法自救,反而让人生出几分敬意。

      “这些人就不能想想办法,难道,难道就这么干等着?”沉默许久,乔恒终忍不住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你看他们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就是想到谋生之计还有力气去做吗?”郦君玉叹息道。

      乔恒张口结舌,过半晌才道:“那,那,那,这样熬着,能熬到什么时候。”

      “也许明天许多人就不用再熬了吧。”郦君玉轻声道:“道尽途殚,前路渺茫,万念俱空,试问有多少人能能苦撑下去,撑到不知生机何时才会来的那一天。”

      “官府无能!”蒋仲仁右拳重重击在左掌上,恨恨说道:“眼睁睁看着无辜黎庶嗷嗷无告,几成饿殍,却只每天惺惺作态地放两次粥,成就他自家的好名声,当真视人如犬彘。”

      “这个……”郦君玉和乔恒一时无语。

      “百姓每年将若许田赋交于官府,一旦遇到灾荒,却只有靠着两碗稀粥苟延性命——两碗稀粥还不一定抢得到。这还是天子脚下,陛下该问问孟尚书,收上来的银子都去哪了。”蒋仲仁犹不解恨,复道。

      乔恒想了想道:“我听家叔说过,如今户部太仓几近告罄,这每天两次的粥还是孟尚书费尽周折腾挪出来的。”

      “哼!”蒋仲仁不说话,只用鼻子喷了口气,似对孟士元颇不以为然。

      这下不但乔恒,连郦君玉都恼了,肃容道:“少谦兄请慎言。你只看现今难民衣食无着,试想这事要是放在三年前,这些难民会是什么光景?你我虽为布衣,但读书识字知晓天下事。孟尚书起复不过数月,抑宗室,裁冗员,已为朝中省下几十万的银子,若非如此,辽东军费,西南赈银当由何出?”郦君玉向来都是未语先笑,令人如沐春风,哪怕鹿鸣宴上和乔恒相争,也是一派和煦,几曾这样端颜正色过,乔恒、蒋仲仁初一见他这样,不由都愣了一愣。

      还是乔恒先回过神,也为也为孟士元抱打不平,道:“听说孟大人起复的时候,户部库已经是见底了,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少谦兄所言未免有失公允。”

      朝廷缺银不假,尚不至于到了国库见底的程度,若当真那样,估计离亡国也就不远了。但财政艰难也是众所周知的。

      今年是有不少地方遭灾,但是湖广至少算得上是平年,江南一带甚至可以说是大丰收了,怎奈先帝又是斋醮炼丹,又是大修宫室,将历代积蓄挥霍一空不算,竟将国朝财富弄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元熙帝初登大宝,先替他老爹还债,去年减了江浙、湖广等地赋税。这边刚减税,那边又要用兵、赈灾,户部的压力可想而知。再说,就是寻常百姓家,也得留几个钱以备不时之需,何况偌大的国家,好不容易收上来的银子也不可能尽数用在灾民身上。

      对此元熙帝首先大开捐纳之门——若非如此,郦君玉也不能顺顺利利半年之内由布衣而为孝廉——总算梁鉴费尽口舌,让元熙打消了卖官鬻爵的念头,捐纳仅止于监生,如此一来捐纳之人大大减少,所得银、米依旧不敷使用。

      便有邀名者甘愿捐出自己的俸禄,更上书元熙诏令百官捐俸,以解燃眉之急。元熙有些心动,既然你们臣下尚有绝甘分少之心,自己何不顺水推舟,成就了君臣同心共度时艰的佳话。万幸他还知道跟几位重臣商议,没有冒冒失失就下旨,梁、刘、祁、孟四人难得齐心协力一次,总算把他给劝住了。

      国朝轻俸,官员月俸由正一品米八十七石递减至从九品月俸五石,两石米折一两银子,也就是说官居一品的三公三孤,一月最多从朝廷能拿四十三两五钱银子,若是从九品的主簿、吏目折下来,一月就是二两五钱银子。够少的吧,这还不算,事实上,官员连这点俸米都拿不上,自太宗皇帝起官俸折钞,钞米兼给,米给十之五到十之七,余下的则以宝钞相抵。自太宗朝起钞法大坏,宝钞形同废纸,折俸实为减俸。更有甚者,先帝时竟有春夏折钞,秋冬则以胡椒、布匹等冲抵,以至于“卑官日用不赡矣”当然,绝大多数的官员并非靠区区俸禄养家糊口、维持生计,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如果皇帝下旨捐俸,岂不是摆明了让官吏贪渎吗。

      难民聚在城门之外,眼看人数已有十万不止,朝廷再不救助,不用李朝,这十万人中但凡有人振臂一呼,必定变生肘腋。最后还是孟士元想法说动元熙,自内承运库拨银,才把迫在眉睫的一关应付过去。

      难民还不同于因天灾而起的流民。天灾无论水旱,总有过去的时候,等灾荒过去,即可安排灾民返归故园,而城外的难民是因为战乱才背井离乡,天下虽大,国朝立国近两百年,哪里还有无主闲田,所以说除非辽东平定,还真没地方安置他们。

      蒋仲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上讪讪道:“是我造次了。”

      “少谦兄这是关心则乱。”郦君玉和乔恒微笑道。

      “我是这样想的,”蒋仲仁稍有几分犹豫地道:“咱们来赶考身边多少都带了些银两,如果省俭些,哪怕像我这样囊中羞涩之人,多少也会有些剩余,把这些钱捐出来,纵然杯水车薪,总是为这些灾民尽了一份力,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大善!”乔恒击掌笑道:“只咱们几个能有多少银子,依我看明年春闱,这时候各地举子该来的差不多也都来了,我听说安民街一带的酒楼茶社,每天都有都在那里以文会友,高谈阔论,咱们不如去试试看,能不能多邀些人一道捐些银米来。”

      常言道穷家富路,多半来京城参加会试的学子,身边带的银两都会有富余。不但要带够这次赶考的开销,倘若今科不中,或返家,或借寓京师以图来年,这就又得一笔钱,总之都是
      不小的费用。应考的举子大多正是年轻热血的时候,手里有钱,劝说各人依自己的情况捐些银两,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乔、蒋二人满腔热忱,一时说先去知会另几个武昌府,他们一路同来的书生,大家一起参详参详。一时又说人地两生,应当去问问乔御史,看能否引荐几个家住京城的读书人。

      郦君玉不得不出言止住二人:“依两位兄长之意,必要大张声势,才好游说旁人捐银,乔御史乃是朝廷命官,若非出于上命,只怕不好冒然参与此事。”

      乔恒一听他这么说,立刻就明白了,他叔叔自己就是御史,做的就是抓人把柄的差事,平日不定得罪过什么人,自己一个小小举人,首倡捐献算不上什么,自发自愿地为国分忧,说不定还能捞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好名声,哪怕被人讥为沽名钓誉,也碍不着什么大事。但是自家叔叔就不一样了,一旦插手,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定编排成什么,闹不好就要落个私下里为侄儿牵线搭桥,邀买名声的把柄。

      给郦君玉一说,乔恒先冷静了下来,只听郦君玉接着道:“有二位年兄的威望在,我想说动湖广一地的同年应该不难,只是那别处的士子……”

      “只咱们湖广人就太少了。远舟不是说大家常在安民街的酒楼茶肆结社吗,咱们也去凑凑热闹,说不定还能遇见几个慷慨热心、急公好义的同道中人也未可知。”蒋仲仁兴冲冲地道。

      郦君玉的意思是先分头拜会其他省份举子中的领袖人物,再由他们出面号召募捐,结果蒋仲仁觉得那样一来拖的时间越发长了,“早一天筹到钱,就能多救一些人,你看城外那些体弱的、老幼的,拖不过几天了。”

      蒋仲仁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性情耿介又有些偏执,因此听他这么一说,乔、郦二人也不好驳斥,心里都想到时候要看住了他,以免得罪了人。

      “还有一件事,”乔恒忽道:“要是有人捐出钱款,该交给谁?总不能给了你我吧。”

      “就交给各自试馆好了。”郦君玉说道。乔恒想想果然是个稳妥的办法。

      试馆,亦称会馆,最初乃因各地缙绅商贾为方便本乡学子进京求学科考而置,当然也有来京谋职、旅居之人住在其中,因此除了埋头苦读的士子外,闲人也有不少,不怕没人操持。另外,会馆既为商贾筹资所建,商人最怕的是什么?多半是寂寂无名,无人知晓。哪怕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也吆喝两声让人知道,虽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话,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不然,一个深巷子,一个浅巷子,放一块让他选,你看他选在哪开店。有这样出头露脸的机会,自然当仁不让。

      商人重利,官绅爱名,学子心忧天下,如果捐款数量能够领先于别的省份,则是所有本省所有缙绅、商贾、读书人的荣耀。因此会馆一般都会对捐募、赈济之类的事大力支持。

      三人一路商议着,一边往安民街来。

      得意楼是座两层高的酒楼,取“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意,位于安民街最繁华的地段,出了门,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有个十字街口,向左手边拐,就进了贡院街,再走一箭地,就是贡院的大门了,因此每到春闱,各地举子多有聚集此处,评讲文章,臧否人物。

      因来的多是官绅学子,得意楼布置的相当雅致,雪白粉墙上的名家字画自是应之义,除此之外还有些不知谁人的墨宝,也题于粉墙之上,想必是来此的食客与酒酣耳热,兴之所至之际留下的大作吧。

      三人拾阶而入,才一进门,郦君玉就不由哑然失笑,不为别的,只因墙角上题着一首七绝,看字迹分明就是孟嘉龄所写,且不论这诗写得如何狂妄,落款却是江南不才子,题款上下竖题,他把“不”字故意写得松散些,“不”就变成了“一个”,“不才子”变成了“一个才子”。看那时间这诗是四年前留到这儿的,那时孟嘉龄也正等着春闱,年少轻狂,书生意气,却还记得改头换面,不让人看出是他,想来哥哥这是怕传到父亲耳朵里之故。孙行者本事再大,也怕头上的紧箍咒,郦君玉如是想。

      此时已近黄昏,正是酒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一眼看过去差不多每张桌子上都坐了人,座上的食客享用美味之余,或吟诗作对,或窃窃私语,还有的在饮酒行令。

      郦君玉三人城里城外走了一天都是又累又饿,好容易找了张桌子,乔恒按着胃腹道:“不知你俩怎么样,反正我是饥火烧肠,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别的先放放,咱们先吃点东西缓口气再说。”说着就叫跑堂过来,有荤有素点了几个菜。

      “远舟不必如此奢靡!咱们随便吃些东西充饥就好,想想饥寒交困的难民,怎么吃得下这些饭菜。”蒋仲仁道。

      他这话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旁边一桌人听清楚。只见那桌上杯盘罗列,四五个举人陪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锦衣公子猜拳行令,蒋仲仁话音刚落,就有个书生哼了一声:“哪里来的穷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复圣临世了呢。”

      这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比蒋仲仁刚才大多了,蒋仲仁自知失言,起身拱手道:“只因在下刚自城外来,见众多难民聚集城外,哀哀无告,几成饿殍,一时有所感叹,无心之言多有得罪,还请仁兄宽宥则个。”

      “这话说的可真漂亮,”那书生看也不看蒋仲仁,嘲讽道:“看来你真是哀民生只多艰,哀得饭都吃不下,所以要到京城有名的酒楼开开胃口啰。”旁边连带相邻的几桌人听了这话一阵哄笑。

      “你!”蒋仲仁张嘴就想骂回去,可想到此来的目的,只好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张脸涨憋得通红。

      乔恒见状也连忙站起身笑道:“这事是小弟欠考虑,先给诸位赔罪了。”

      话还没说完,旁边另一人就怪声怪气地道:“呦,看样子这也是位心忧灾民的圣人啊。”一句话把乔恒顶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郦君玉听见那几人的云南口音,正猜坐在上首位子上那位公子的身份,见乔、蒋没说两句就败下阵来,遂道:“我等确实刚从城外归来,城外灾民惨状诸位兄台想必也是知道的。”说到这儿,微微一顿,意思是我们至少心里还过意不去一下,你们心安理得地觥筹交错,五十步和一百步还是有区别的。——继续道:“只为心有不忍,因此特来此处,就是想同诸位集思广益的意思。”

      众人见他年纪虽小,身上也不过穿件半旧的石青色绸袍,却是光华内蕴、仪采天成,当下收起了轻视之心。

      “集思广益?朝廷尚且无计可施,咱们小小举人,仕途尚未入得,能有什么办法。”当先那书生虽不赞同,但端正了脸色,不复象刚才那般出言不逊。

      “事在人为。”郦君玉斩截道:“想我大齐囊括四海,包举宇内,朝廷一天要处置的事何止千万,自有轻重缓急。咱们无需旁顾只看眼下,群策群力,纵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只要出一分力,或许就能救活一个人呢。”

      “灾民所缺无非银米,照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捐款捐粮了。”从蒋仲仁和那几个举人争执,酒楼里就安静下来,一开始大家还都是瞧好戏、看热闹,听到后来渐渐收了戏闹之心,这时另一张桌上的陕西口音的士子说道。

      “所以说要集思广益啊,各位若是能想出其它的好法子,在下决无异议。”郦君玉盈盈一笑,冲四下团团一揖道。

      众人只觉眼前有如春花初绽,都给他这一笑一揖恍了神,停了一下,那个取笑乔恒的举人才结结巴巴道:“大家都是客居京师,按你说的要是捐钱,捐多少,交给谁?”

      他这话一出,郦君玉三人都在心中暗笑,这人也太厚道了吧,本来还准备着为是否捐款跟大家磨上半天嘴皮子,给他这么一来,直接跳到捐多少,怎么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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