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归路晚清风》杏花风小

137、再相见喜忧参半

　　皇甫家的府邸被发还回来之前一定修缮过。

　　郦君玉看着新修广亮大门前檐柱檩枋板下雕刻飞鹤花鸟的精美雀替，心想，多亏皇帝当初没有一怒之下把这宅子赏给了人，不然现在可怎么面对美妾呦。哪怕你就是另外赏赐一座更好的，终不如原物奉还。

　　皇甫家的宅子能留下来可是不容易，要知道京城这地方“米价方贵，居亦弗易”，米价尚且让人消受不起，何况房价，象他这样做了几年京官，还借住别人家或者赁屋而居的，比比皆是。所以每当抄了什么人的家以后，其他田产啊，铺面啊，金银啊，珍宝啊都收归内府，而宅院多半就由皇帝做为恩典，赏了有功之臣。当然，如果一座府邸很大，就会被拆成几分分别给人的，梁家现在住的房子就是这么来的。

　　听说郦君玉到了，皇甫敬亲自出来把人迎了进去，到了正厅才发现皇甫夫人也在，郦君玉吃不准是怎么回事，先彼此见过礼，分宾主坐下。难道是要表达感谢，所以夫妻二人一同露面以示郑重？不可能啊，皇甫敬回京都多长时间了，皇甫夫人也早都上梁府致谢过了，离皇甫少华凯旋也还有日子，这前后不靠的，好好把自己叫过来是准备唱哪一出？看两人笑模笑样的，也不可能是得了卫勇娥的凶信找自己过来商量。

　　说了会儿话，皇甫敬便命人备酒，又客气道：“家里现在就我们两个老人，精神不济，昨日得了您的回帖，才急急忙忙准备，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郦君玉更摸不着头脑了，也笑道：“老大人返京，我早该来拜望的，只是回来以后各种杂事耽搁了，反倒让您相邀，这是我的不是。”

　　“您太客气了，要不是事情不好让旁人知道，原不敢劳动您的，”冲皇甫夫人使个眼色，“有个人想请您见一见。”

　　什么人是神神秘秘只能在他们家见面的？可能性有很多，最大的可能就是——所以当皇甫夫人带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从后面出来的时候，郦君玉虽作势起身回避，却并不慌张，虽然只瞟了一眼，但她那个个子实在是太过高人一等，让人想认错都难。

　　“郦大人不用回避，原先都是见过的。”皇甫敬拦住郦君玉不让他走。

　　“这位是？”依礼，郦君玉不能抬头直接盯着人家姑娘打量，这句话他也确实是低着头问的。

　　“这是卫长青（卫焕字长青）的掌珠，也是我们夫妇的义女。”皇甫敬道。

　　早知道是她了，但郦君玉依旧做惊讶状，猛地抬头扫了一眼，又低头：“这么说竟是韦副将了？”长出一口气，“我前两日还听人说你与熊友鹤遇险，正担心不知该如何向令尊交代，不想你倒已经回来了。万幸万幸。”

　　“当时的确事出偶然，但是之前原就说定的要换回女子身份，正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发愁，无论大战还是平时，少了一个人，总会被看出破绽，那天我们带的人不多，都是心腹，又恰好有一个敌方战死的，身材和我差不多，所以干脆将机就计，把我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卫勇娥虽然换上女装，爽朗依旧，声音洪亮，不过当着皇甫夫人的面，就没说什么把尸体又砍又剁，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不是她。

　　“作孽呦！”皇甫夫人心疼道：“你好好一个女儿家，跟人打打杀杀的，落后还得用这么个法子脱身，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

　　“别胡乱说话，”皇甫敬勃然变色道：“多亏今天没有外人，不然你这话传出去，不知会被传成什么。”

　　卫勇娥为什么女扮男装，为什么跑到战场上跟人拼杀，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元熙受人蒙蔽，要不然就算卫焕被俘，她顶多没了依靠，日子过得艰难一点。

　　问题皇帝是你能随便埋怨的人吗，即使皇帝错了，当臣子的可以劝可以谏，但绝对不能抱怨，诽谤皇帝那是杀头的罪！（哪怕说的是实话也叫诽谤）更何况你还不是大臣，连匹夫都不是，只是个匹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这满腹的牢骚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平时听你家里男人说的，进一步上纲上线就可以怀疑你家男人既然对圣上不满，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政客的基本素养之一就是要善于罗织罪名，况且前人不都教过了吗，再不济还有个“莫须有”可以拿来用的嘛。会不会被治罪，就看皇帝的心胸还有英明程度了。根据元熙之前在这两点上的表现，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呢？

　　即便元熙当了几年皇帝老练了，不至于像以前一惊一乍，知道你能耐就那样，除了过过嘴瘾闹不出什么事来，不跟你计较，他心里不痛快你总管不着吧。皇帝心里不痛快会做些什么，那是因人而异，暴君昏君可能就要杀人灭族什么的，元熙不至于，但要冷落你，疏远你，你有能怎么样呢？别忘了，你家儿子要在他手下当官，女儿更在他后宫里呢，元熙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是对皇甫少华就像对待刘奎璧一样，一扔三千里，或者象刘奎光这样困在京城里，什么差事都不给你，你说你能怎么办！

　　还有皇甫长华，你惹恼了元熙，从此不搭理她，她在深宫之中可怎么办，现在还有太后做依靠，但太后年事已高，等她老人家驾鹤西去之后呢？难道真要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在地牢里关了几年才放出来的皇甫敬，此时正好比惊弓之鸟，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当着人面让皇甫夫人难堪。

　　“干娘也是看没外人才这么说的。”卫勇娥自然不能眼看着义母被义父训斥啊，急忙打圆场：“这事怪我，今天本来高高兴兴的，是我重提旧事，才惹得干娘不生气。我看花厅上席面应该备好了，咱们还是请恩师入席吧。”卫勇娥既然是皇甫敬的义女，便也跟着皇甫少华称郦君玉为恩师了。

　　怎么满世界都在认干亲，郦君玉心里暗自摇头，他和梁素华也罢了，急需一个新的身份，梁相夫妇膝下无子，认个女儿聊解寂寞，康家父母年高，元郞尚小，加上又是商户，只怕是担心不能看着幼子长大，所以才要为他找个依靠——插一句，好像梁鉴一系的儿女缘都不怎么样，皇甫家还有他们孟家还算好的，尚能说是有儿有女，可惜一家的女儿入宫，一家的女儿干脆逃家了，有也算是没有。梁鉴唯有一子，可惜还早夭了。反倒是刘捷等人家里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想来这也和他们妻妾多有关系。

　　扯远了，拐回来。

　　今天皇甫敬请客，是代卫勇娥向郦君玉表示感谢，没道理亲爹卫焕反而不露面的。所以卫勇娥认皇甫敬夫妇做义父母，很有可能是因为卫焕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这是以防万一自己不在了，女儿还能有个倚赖，就是出嫁之后，也算还有娘家人。可怜天下父母心，郦君玉暗自感慨。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语出《礼记》，今天能让他见卫勇娥一面已经是长辈开明了，绝不会让女装的卫勇娥陪着他在酒席上推杯换盏的，估计最后他走的时候，卫勇娥也未必会出来相送，所以郦君玉抓紧时间问卫勇娥：“自回来之后，一直没有见过令尊，老大人近来可好？”

　　屋里另外三个人的脸色都暗了下来，卫勇娥愁眉道：“家父今日原说是要亲自拜谢您的，只是他身子实在撑不住，又怕来了添乱，反而怠慢了您。还请您多多包涵。”

　　郦君玉是给卫焕号过脉的，知道他确实就是在熬日子了：“老大人受了几年的折磨必要好生调养。可请了医生？医生是怎么说？”

　　“义父出面烦了吕太医，开了方子正吃着。”只是没什么太大的效果。

　　“吕太医我知道，他的医术在太医院是挑尖的，若是他开了什么药材一时不凑手，你万不要见外，只管打发人去我家，我倒是存了一些药材，万一能用得上呢。”

　　卫勇娥即使穿着女装，也不见女儿之态，说到亲生父亲的病情，还是禁不住红了眼圈：“恩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什么时候得闲，求您再去看看我爹的病。”深深作了一揖，弯下腰才反应过来她现在已是做女儿打扮了。

　　“这——”郦君玉仿佛没注意到她举止上的滑稽，“常言道病去如抽丝，药也得吃一段时间才能见效。”本来请了太医，他再去给卫焕看病岂不是得罪人，而且他也不能保证隔几天就能按时去一次卫家，卫焕的病还是离不了吕太医，吕太医若是知道他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只怕对卫焕越发不上心了。

　　卫勇娥却是真正的病急乱投医，见郦君玉没答应，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恩师恩师，求您千万劳累一次吧，我爹的病原就是您看的，病因什么的您也更清楚，您去看看，我们也就安心了。”说着，拿眼睛看向皇甫夫人，意思是请您也帮我说说吧。

　　“丫头，你这也是一片孝心……”皇甫夫人嘴里说的是卫勇娥，却拿眼睛看郦君玉。

　　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答应未免就有点不近人情。郦君玉语气中带着为难：“两天后就是休沐，你请吕太医过去，我看能和他商量一下病情么。”

　　有他这么一句话，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卫勇娥郑重谢过。

　　皇甫家的小厮不知道里面怎么了，席面已经摆好半天了，不见人过去，他不敢进来，只在门口探头。

　　皇甫夫人对卫勇娥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既知道席面摆好了，你还来打岔。再不过去，菜就要凉了。”起身引郦君玉往花厅去了。

　　“丫头是一片诚孝，不然也不能女扮男装上战场不是。”做为人家的义父，皇甫敬有义务为义女圆个场子：“她早前就想请你再帮他爹看看，是卫长青一直拦着，说不让麻烦你。结果她还是不死心，你看看，闹得今天明明是设宴感谢，倒又要您劳驾一次。”

　　郦君玉表示理解，夸卫勇娥孝心难得，“再说这也不算什么事，只是——”顿了一顿：“只是我看卫大人的病，一则早年征战落下了病根，加之后来有耽搁了，医生开药治病也得看病情，不见得各个病人都能药到病除，卫姑娘还需有些耐心。”

　　对卫焕的身体，从他自己到皇甫敬等人心里都有数，熬日子罢了，但卫勇娥只要有一分希望都要再努力一下。皇甫敬不由得愁道：“俗话说医生医得病医不得命，您能再去给他看看，也算尽了人事，至于其他的就听天命吧。只是勇娥一个姑娘家……长青总还是想撑着为她说定人家。”

　　那就赶快托媒人啊！不对，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熊浩和卫勇娥之间的事，就不是郦君玉可以置喙的了，如果他和熊家人熟，说不定倒是能以老师的身份去探探口风，不过既然原来没什么来往，就不用为这样的事特特去人家家了，尤其是熊家还是锦衣卫，身为文臣，跟锦衣卫走太近很容易被人揪住小辫子的。再说，不是还有皇甫敬嘛。

　　“有太医院的太医在，京城也不缺好的药材，慢慢调养着就好。”郦君玉道。

　　做医生的怕的是遇上不讲理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最典型的就是皇宫里住的那一家，从古至今这天底下可有不死的人？秦始皇求长生，最后还不是病死沙丘，太医又不是太上老君，葫芦里装着灵丹妙药，吃一颗就保你长生不老，回回宫里有要紧人治不好，就喊打喊杀的，虽然截至目前本朝还没哪个太医因此被杀，但谁知道哪回上面就来真的呢？

　　治不好卫焕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当医生的辛辛苦苦一趟一趟往你家跑，诊脉开方，末了不落好还受埋怨，这谁愿意啊。到郦君玉这儿中间还夹着皇甫少华和熊浩，两人都是他学生，要是卫勇娥因此怨恨上他，那两个人说不定也得跟他离心。

　　既然皇甫敬的明白人，有他从中慢慢把话透过去，卫勇娥想必不会太过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