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蛾》落红千里

1、绿菊

　　“那，就让小蛾去吧。”老太太呷了口茶，优雅地说。
　　小蛾垂首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九小姐背对着她，看不到神情，尽管那以后还见了几次面，在小蛾的心里，九小姐最后的样子似乎就是那个背影了……
　　宇文夫人让丫环都退下去，自己折了枝梅花嗅着，想：那天，九小姐穿的是件绣丁香的紫裙子，我本来在她书斋里擦镇纸，她来叫我去见老太太，我还不知怎么回事……九小姐那些镇纸还在不在呢，那一对孔雀石刻莲花的，她最喜欢，应该随身带走了吧，只可惜，她走的时候，我也没能回去看看……算了，回去了还不也是那样吗。这样一来，九小姐那张素净得近乎冷酷的面孔又浮现出来，宇文夫人暗叹一口气，那枝梅花掉到雪地上。她没有捡，脑子里隐隐是碧霞山庄遍植的绿菊，已经多年没再见过那种花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绿菊是十岁的时候，她还想既然这花和叶子一样是绿的，又种来做什么呢。这时候听见老太太说，这小丫头我一看就喜欢，长得体面，又透着一股机灵，你们谁都不能抢，这是我给九儿的。
　　老太太膝上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儿问：“你叫什么？”
　　“小蛾。”
　　“嫦娥的娥？”
　　小蛾一愣，她不知道那女孩儿说的是哪个字，就算知道她也没法回答，因为自己的名字怎样写、是什么意思，她根本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别人喊小蛾的时候应一声。
　　“蛾儿雪柳黄金缕……以后你就叫小蛾了。”那女孩儿声音稚嫩娇美，脸上却是一幅漠然神情。

　　“小蛾，”九小姐搁下笔，回头看她，“你这眉毛越来越漂亮了。”
　　小蛾凑过去端详书案上的新完成的画，笑道：“还不是托小姐当初拣了个‘蛾’字？……小姐这画，脸是像我，可我怎么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呢？”
　　九小姐拿开那对孔雀石刻莲花的镇纸，淡淡笑道：“我画得再像也是只死蛾儿，怎么比得上眼前这只会飞的？”
　　小蛾不依着要拧她的嘴，九小姐拦着小蛾的手，脸上笑容波澜不惊。这笑容落到小蛾眼里，没来由地就有些不舒服，想想九小姐那句话，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在里面，让她不由得寒心。不过九小姐对她一直很好，说是丫环，其实就是姐妹，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学剑读书，她的吃穿用度虽不和九小姐一模一样，也逊色不到哪里去，况且九小姐的东西她还可以随便用……这么想着小蛾又觉得自己多心，九小姐就是那样不冷不热的性子，随便打趣罢了。想到这里周伯过来叫她们去习剑，两人才罢手匆匆换上武装到听剑园去。刚刚笑闹得忘了时间，七公子和八公子早已经到了，师父看了她们一眼也没说什么。教过两位公子新的招式，师父令她们把昨天才学全的朝云七式演练一遍。小蛾心下忐忑，这朝云七式最是繁复，她自从学起就天天反复练习，仍然生涩得很，倒是九小姐学剑散漫惯了，浑然不以为意。小蛾硬着头皮练了一遍，转折之处十分生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把一套招式使完的。九小姐也差不多，中间忘了数次，幸好每次都很快接上。师父看了微笑道：“小蛾很好，至于九姑娘使的，不知是朝云七式，还是断云七式。”九小姐淡淡一笑，白梅花瓣一样的指甲轻磕着剑身，什么也没说。小蛾想起朝云七式最后一招“彩云易散”仍有不明之处，便问师父：“为何这一招似是未使完就没了？”师父向她解释道：“朝云七式，无始无终，不着痕迹，妙在将尽未尽之间。你能觉察出这一点，便是从外在的剑招深入到剑意，已是非常难得。”小蛾想了想似乎捉摸到了什么东西：“怪道叫彩云易散呢……这套剑法使得好了，定是像天上云彩一样美，可惜小蛾太笨，练来练去都是那个样子。”师父笑道：“你嘴上这样说，回头一定练个不停，明天就练好了也未可知呢。”小蛾被说中想法，窘道：“怎么可能，小蛾只是不想使得那么难看让人笑话。”师父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有心把剑学好，就要有这个自信，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天分和悟性。”九小姐在一旁静静听着，仍然云淡风清地笑，白梅花瓣一样的指甲轻磕着剑身，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风允在菱湖上踏荷香而来的时候，九小姐纤长的食指，也正一下一下的扣着画舫里那只虎头云纹香炉。小蛾不记得九小姐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习惯，那“嗒嗒”声响在耳里透着一股任何时候都事不关己的悠闲意味，悠闲到冷酷无情，万丈红尘都袖手……可再一听，那细小单调的声响又似透着寂寥，甚至能从中嗅出一丝被压抑的乖张暴戾，就像九小姐的人一样，云淡风清的背后，总好像藏了什么耐人寻味的东西。
　　宇文夫人叹了口气，风允掀帘而入的样子，从她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起来。在当日的小蛾眼中，也在多年后的宇文夫人眼中，那夜的明月清风，连同月下风中的荷花，仿佛都有了一种特别的莫测意味。风允的动作很快很自然，竹帘一卷，画舫中的灯火被夜风掠得一暗，瞬即回复明亮，接着就是风允那前世今生都爱定了她的炽烈眼神，就像有火星咝咝地迸出来……宇文夫人闭上眼睛，又看见十年前的小蛾，泪珠涟涟地坐在花轿里，代替九小姐去嫁给那残忍刻毒的落虹宫主，而他之前的四位夫人，全都病殁。至于这病殁背后隐藏着什么，共有多少种猜测无从得知，但至少每一种都令人毛骨悚然。
　　丫鬟毕竟是丫鬟，小蛾悲哀地想。
　　宇文夫人静了静，老太太似乎又坐在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轻描淡写地说：“那么，就让小蛾去吧。”
　　小蛾懵懂地跪着，仿佛又回到她初来碧霞山庄的那一天，她只是作为一件物品存在，没有人关心她，更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过了这么些年，原来一切从来没有变过。这时候她听见庄主说：“我辈中人，重的是信义二字，既已许下亲事，如何能冒名顶替，又如何能为了九丫头一己之乐，牵连一个孤苦伶仃无所依恃的侍女？”
　　九小姐抚着白瓷瓶中新剪的绿菊，说：“女儿知道了。”回头对老太太说：“奶奶，你看这花越是鲜润，反而越显得冷呢。”
　　那白瓷瓶上有血丝一样的纹理，平时看惯了的，那天的小蛾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老太太淡淡对庄主道：“信义不信义，你就这么一个女儿，等送到落虹宫去，你以为你还够得着吗，到时候，还不是……死生都她去了。”
　　庄主说：“二十年前父亲有负于那个孩子，便以绿菊令箭许他一件事，只要他持箭而来，碧霞山庄上下万死也要达成他的愿望。许诺的人虽已不在，但是碧霞山庄的承诺不会为此更改。那孩子当年含恨离去，如今成为落鸿宫主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来表明他无意清算旧账，二来表示落鸿宫与碧霞山庄两不相犯的诚意。试想落鸿宫主发现自己娶的是个丫鬟，局势会如何发展？碧霞山庄和落鸿宫两大势力一旦反目，整个江湖又会如何？”
　　老太太看着儿子，叹了口气说：“不管是老头子还是你，做事总不愁没理由……我拦不了老头子，还拦不得你吗？九儿的事，我说了才算，都听见了吗？”
　　庄主还没说话，倒是九小姐开口了：“奶奶您说什么，反正我总是要嫁人的，嫁给谁不一样呢。”
　　老太太道：“那怎么一样，有个没心肝的爹也就罢了，你还有奶奶；再找个没心肝的丈夫，看谁还护着你。”
　　庄主苦笑了下，道：“既然母亲坚持，我不管九丫头的事便是。”讪讪地退出去了。
　　老太太摆了摆手说：“小蛾你也下去吧。”
　　……
　　两个花轿是同一天走的，小蛾的，九小姐的。宇文夫人轻叹一声，想起当日花轿上的金线鸾鸟，轿帘外鸟儿的争闹，至乎眼泪滑下面颊的触感……那之后的一连串变故，非但当时的小蛾始料未及，就是在她成为宇文夫人之后回想起来，仍是懵懵然一头雾水。她记得自己哭得累了在轿中睡过去，醒来恍惚听见师父的传音，告诉她他已把两个新娘调换，九小姐现在正在本是她小蛾的花轿里睡着，醒来怕已到了落虹宫……再过半刻就起轿了，不会有人再来看新娘的真假，只要她不说话就万无一失。小蛾急了说那小姐怎么办，不行我得回去。只听师父说傻丫头，她有父亲有兄长，你不一样的，到了那边谁还会顾着你。你以为落虹宫主发现不了自己娶的是丫鬟？到时候他虽然不好直接寻碧霞山庄的晦气，但你自己还会有活路吗？
　　小蛾没话了，想着九小姐醒来会怎样反应呢。她会痛恨自己吗，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淡地不以为意，哪怕事关她自己的命运？小蛾头脑混乱地坐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花轿里。是的，这不是她的，这么多年了，那些手边的衣裳首饰、精巧用具，那些仆役看她的恭敬目光，连同她自以为可以把握的命运，原来没有一样属于她，她只是碰巧得到了更多施舍而已，那些人要收回的时候，一刻也不会多等……这样忽而复旧，忽而自伤自苦，在这矛盾茫然的时刻，风允的影子却又悠悠浮上心湖，好象黑暗里飞起一支雾气凝成的蝴蝶。他的手会象那次菱湖之上掀开画舫的竹帘一样撩起眼前这扇轿帘，再一次用那样的目光看她，永远那样看她……一旦与那只手、那个人关联起来，这不属于她的一切竟似渐渐消去了本来的冰冷疏离，花轿内的每一处花簇、每一束流苏仿佛都有了情感，春风扑面的温暖……蓦地眼前一亮，小蛾回过神来，确实有风吹过鬓角，因为一只手已掀开轿帘。
　　狭长的手指，四枚指甲，就像春风里绽开四朵寒冷的白梅花。
　　小蛾不敢抬头去看九小姐的表情，虽然是四月，同样的春风，她却好象置身寒冰。
　　九小姐神情淡淡的，什么也没说，小蛾就捂着脸哭着跑回了原来的花轿里。她不知道花轿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记得那一阵忽而恨九小姐，恨她冷冷的样子，恨她倚仗老太太的权威无情地抢走自己的风允还把自己送入火窟；恨老太太，在她眼里只有自己孙女的幸福才重要，别的女孩儿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甚至恨师父，如果让她在原来的花轿里就这样走了还好，为什么给她一个希望又让她失望，更何况，一想到自己哭着跑回花轿时那些准备随行的仆役脸上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她就有一种小丑的悲凉屈辱感觉，如果不是师父多此一举，她又怎么会……当然最恨的是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九小姐是小姐她是丫鬟，为什么她已经很努力了却得不到幸福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九小姐会在本该昏睡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掀起轿帘……这样反反复复，泪水都流干了的时候，小蛾终于平静下来。虽然命运不公，她还是要生存，即使活得辛苦，她也要坚持到底，她要让落鸿宫主明白她比碧霞山庄的九小姐更好，她要让那些轻视践踏她的人明白，她才是落鸿宫真正的主母，不是九小姐，至于风允……小蛾心头一酸，风允见到新娘不是自己而是九小姐的时候，会是多么吃惊、失望和伤心……他会不顾一些到落鸿宫去寻她吗，千万不要，那样不但无济于事对他更是危险，况且碧霞山庄也决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他只能接受九小姐做他的妻子，虽然一段时间他会念着自己，会伤心痛苦，会觉得心头空空落落少了一样东西，但时间久了这一切都会淡了吧……想到这里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风允掀帘而入的样子，那夜风允就那样毫无避忌地盯着她看，让她觉得那样难堪、手足无措，却又是那么的……狂喜……然后就听见九小姐不紧不慢地说，小姐，这人如此无礼，真该把他赶下船去呢。小蛾吃了一惊，想九小姐怎么会突然起了心思冒充丫鬟开自己玩笑呢。这时候九小姐又说了，我家小姐在此赏荷，公子有何贵干……说得像真的一样，小蛾玩心一起，就随着九小姐演戏了，后来她和风允说明白的时候心里还真是没底，直到风允笑嘻嘻地说，丫鬟我也照爱不误，怪道你那个“丫鬟”怎么会脾气比小姐还坏……想到这里小蛾低低地笑了，笑着眼泪就流下面颊……这时候轿帘又被掀开……
　　宇文夫人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她怎么也没想到，新郎竟然是风允。风允一下子就把小蛾抱起来，刮着她的鼻子笑道：“怎么哭成了花脸猫，这么不想嫁给我？”……
　　那之后的九个月真是小蛾最快乐的时候了吧，都没有心思去想本该送往落鸿宫的花轿怎么会到了风允这里。可是之后一切就变成了噩梦，风允的笑容突然凝固成一种恐惧茫然的时刻，就是今天的宇文夫人想来仍然心有余悸，被命运颠来倒去折腾了那么多次，好容易似乎走上了正轨，可是那一刻她就明白又有什么她无法控制的想都想不出的事情要发生了。
　　你到底是丫鬟还是小姐，他问，不管语气神情都冷漠凝重到了极点。
　　小蛾呆了呆，下意识地说，我本来就是丫鬟……
　　不可能，我求亲的是九小姐，难道碧霞山庄也会弄错……风允的眼睛渐渐失去焦距，仿佛灵魂被人瞬间抽空了，目光漫无目的的在空气中游离找寻，仿佛虚空里会有另一个九小姐走出来。
　　那又有什么区别，你说过你不在乎的，难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样……小蛾流下泪来，为什么，不管嫁给谁她都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她都始终不如九小姐。
　　你是不是小姐不重要，可是你不是她……你绝对不是她，她在哪里，真的九小姐在哪里？风允抓住她的肩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小娥却被他的目光吓住了，都忘了疼痛，一时间头脑纷乱：风允要娶的竟然真是九小姐，他明明对九小姐很冷淡，几乎没有看过她几眼……
　　风允的逼视令她委屈无比，小蛾啜泣道：“九小姐就是九小姐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是她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这是怎么了……”
　　“那一次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你怎么可能不是小姐，我冲进画舫的时候，你坐在案前，那个丫鬟站在香炉旁边……况且，碧霞山庄为什么会把你当作九小姐嫁过来？”风允稍稍平静，放开小蛾，回忆起当日情形。
　　“站在香炉旁边的才是九小姐啊！就是你说的那个脾气不好的“丫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本来要替她嫁给落鸿宫主那个魔头的，不知为什么就到这里来了……一开始我在哭就是因为害怕……”小蛾哭着说着，蓦地又想起这一串复杂的变故，是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就是说，真正的九小姐已经嫁给了落鸿宫主。”风允的声音突然之间沉静得可怕，“在画舫上，你为什么要骗我？”
　　小蛾打个寒颤：“我没有……你不记得了吗，那天的前两句话都是九小姐说的，我以为她突然有心思开玩笑，就没有戳穿，顺着她的意思假扮小姐。”
　　风允的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喃喃道：“九，你这算是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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