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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八 ...

  •   八、家

      “很多吗?”张泽皓无所谓道:“也就这几个,相比之下还是异性恋多嘛!”
      “哎,你这么说也对,可能只是我接触的比较多。”张姨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又夸道:“你这孩子真乖,倒是把什么都说在前头。”
      “不忍对张姨这样和蔼的长者撒谎。”申漾见二人确实都没有排斥他,心里又涌现一股暖流。他重新拿起筷子,喃喃道:“您家真温馨。”
      “所以是家嘛!”张姨笑。
      家。
      申漾鼻子有点酸,看着餐桌上两个年长者,又看简洁温馨的家,作为外人,他也有种“回”的感觉。他忽然很嫉妒这家真正的儿子,是怎样好命的人,才会遇上这样的父母!
      不像他,生来就是不祥之人。
      申漾没有回过家,七岁之前他的身边只有奶奶,七岁后他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一个人吃食堂的日子。
      那时候他也会做梦,梦着他的父亲其实像书上写的那样,他只是不善表达,其实他也会在夜里给他盖被子,母亲只是看起来严肃,她不是真的不喜欢他。
      然而,梦总会醒。
      十五岁之后,申漾连“等自己睡着了以后,父母哥哥也许会偷偷来看他一眼”的期望都没有了。
      那只是他的奢望。
      他不知道家是什么感觉,也从来没有过回家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忽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是真正的家,家里有开明慈祥的父亲和温暖和蔼的母亲,这个温馨的地方让他感受到港湾般的安心,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放下了。
      虽然他们不是他的生身父母。
      却比生身父母给他的关怀与微笑都多。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张泽皓放下筷子,申漾跟着放下筷子,张姨将二人赶去书房,给二人各端了一杯牛奶,自己在厨房收拾善后。
      申漾很不好意思,吃了喝了还让长者洗碗,这像什么样子!然而想到自己进厨房的结局,以及那一屋白平云都说修不好只能扔了换新的家电厨具,他实在不敢胡乱惹麻烦,只得抱着背包灰溜溜的跟着张泽皓进了张家的书房。
      张家的书房不小,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巨大的书桌,申漾瞠目,张泽皓的书房摆设跟他的办公室很像,只是书柜更多。
      “有的时候,不得不把工作带回家做。”张泽皓随口一句,解释了这书房的布局问题,他指着会客区的沙发示意申漾坐下,道:“说吧,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马路边发呆?”
      “我……我的朋友死了。”
      这个时候再说起张奕的事时,申漾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十分冷静。
      或许是因为家里很暖和,让他忍不住放松。
      他坐在那里娓娓道来,讲述着自己和张奕自从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讲半个月前,她宁可绝交也坚持出院回家,又讲今天听说她死了的事情。
      故事本该更长,人生却很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申漾口中关于张奕的故事逐渐进入尾声,他恍然发现,原来张奕这一生,还不够讲半个小时。
      太亏了。
      在申漾讲述的期间,张泽皓没有发表任何任何意见,也没有任何指引性暗示,申漾几次三番因为觉得自己太打扰对方而抬头,企图终止这场谈话时,却发现张泽皓很认真的在听他说话。
      慢慢的,他不再惴惴不安,一股脑的将一直压在自己心中的情绪,彷徨,不安,迷惑,不解,以及无措尽数倒给张泽皓,倒进这间书房。
      说完张奕,申漾又说起师父,说奶奶,说起已经断绝关系的父母,说起哥哥的病,说起得知捐赠者是他后,他被要求增加一项艾滋检测,最后,母亲更是无情的用一辆车换走他捐出的那颗肾……
      呵!
      “我都懂,道理我全都明白,我也都能理解,问题确实在我,是我跟别人不一样,可我……”申漾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也不想跟别人不一样。”
      “我并不想生来就是重瞳,看起来像个怪物一样,跟别人对视会吓到人。我不想自己是个同性恋,我也奇怪为什么我不是异性恋。我欣赏女性,尊重女性,认可女性,可我就是对女性没有那想法……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没有做过坏事,甚至没有闯过红灯,可……”
      “人,生而不等。”申漾喟叹,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在倾诉,还是在自我疏导,是在听自己的心声开解自己,还是在拾掇整理自己的情绪。可这样的情景让他大脑清明,这样的环境让他愿意像在手术台上为自己做个切除毒瘤的手术一样,摊开,发现,剥离,祛除,缝合,然后,痊愈。
      即便留下疤痕,他依旧是健康的自己。
      他越说越冷静,越说越清晰,越说越坦然,道:“医院里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世态炎凉,我看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不等’。可我不想默认这种不等。”
      “因为生为女人,就得居家生孩子无条件奉献照顾一家老小?因为生来畸形,就得被人指指点点欺负凌辱歧视无视?因为是同性恋,就得被要求增加身体检查,否则连器官捐赠都——”
      “我不想抱怨什么,抱怨会显得我很无能。可我……书记,我难过。为什么连那样的人渣都能堂而皇之的招摇过市,冠冕堂皇的凭一句‘丈夫’逍遥法外,把所有的过错推得一干二净,而有些人就得被抹杀存在,只能遮遮掩掩,忍气吞声的活,似乎什么都是这些人的错?!可女人究竟错在哪儿?畸形到底错在哪儿?同性恋又错在哪儿?不都是打娘胎里出来,生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吗?”
      “我师父生前给我讲了很多社会规则,说必须遵守,只有遵守,才能生存。我必须承认,凭借这些规则与经验,我平安无事的闯过了十年,如果没有遵守这些规则,早在实习期我已经被现实‘KO’,被打上‘GAME OVER’的烙印,从此出局了。可我……”
      “我越是遵守,就越是难过,这些社会规则就像孙悟空头上那根畸形的紧箍咒,束缚着他的□□,摧残他的灵魂,简直是混账的存在!我不喜欢,也越来越讨厌这种冠冕堂皇的肮脏。”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说出来果然舒服多了!
      他觉得通体舒畅!
      申漾深深呼出一直压在心口的那口气,抬眼看张泽皓。没错,他就讨厌这种冠冕堂皇的肮脏,讨厌这些虚伪的自私的不等。
      后者依旧支着下巴,漫长的几个小时间里,他一直在认真的聆听他的话。
      申漾忽然害羞了,浅浅一笑,感激道:“抱歉书记,您这么忙,我还为自己这点小事耽误你宝贵的时间。”
      “这就想明白了?比我想象的快得多。你自愈的能力很不错。”张泽皓浅浅的卷了一下嘴角,道:“谁的时间都宝贵。如果我的时间能为人民换回一名优秀的医生,我愿意多做几次这样的交换。”
      “谢谢您听我说话。”申漾颔首示意自己已经想明白了。
      是的,他想明白了。
      无论死了多少人,可他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社会是一张巨大的棋盘,每个人都是当中的一颗棋子,那么已经出局的人,谁也挽不回来。至于那些仍然余在棋盘上的棋子,由于并没有出局,所以他们一定依旧各有各的作用。
      自己还没有出局,申漾对自己说,所以自己一定还有属于自己存在的作用。
      只是……这未知的一生能起什么作用,将起到什么作用,这才是他最应该搞清楚的事。

      “不用谢,我只是听,并没有教你什么。”张泽皓道。
      他并不问申漾是怎么想的,想明白了什么,也不问他后面有什么打算,似乎这只是申漾自己给自己的一次心理疏导,而他只是一个他愿意向他倾诉的人,一双他愿意说给他听的耳朵,一个他愿意分享心底秘密的树洞。
      他只做这一件事,聆听。
      “有您这样的父亲,真好。”申漾打心底羡慕,他几乎扭曲的想要憎恨张泽皓的儿子了,真是可恶啊,为什么自己没有遇上这样的父亲呢?
      可这世上的人,谁能挑父母呢?
      生到哪一家就是哪一家,没有哪个孩子可以挑选父母,就像没有哪个父母能挑孩子一样。
      他由衷道:“很多家长干涉过多。”
      其实殷佬已经属于很能放手的家长了,他根本不束缚他。可殷佬毕竟是个教书的,是“点拨之路”另一头的“活化石”,这就注定他是个“教书育人”深入骨髓的人。两人交谈的时候,申漾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殷佬总会不由自主的做出引导,给出他认为正确的方向和指引。
      同样是开明的家长,申漾在张泽皓身上却完全感受不到这样的感觉,他比他更放得开手。
      “我儿子不太喜欢我这样,他认为我这是不关心他的表现。”张泽皓忽的一笑,骂道:“那个混账东西,他在这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永远都是一脸公事公办,来找我谈判的架势,跟我欠了他的一样。”
      “……”虽说孩子都是讨债鬼,可申漾并不认识张泽皓口中这个“混账东西”,他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看着张泽皓,隐隐觉得他说到那个“混账东西”时,心情很不错。
      他很爱他那个“混帐东西”。
      这大概就是一名父亲说起自己的儿子时特有骄傲又嫌弃。这一刻他不是书记,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无论儿子多么优秀,都觉得不够的父亲,一个无论儿子多么糟糕,都觉得骄傲的父亲。
      “时间不早了,你住下吧,”张泽皓说着站起来,不容申漾拒绝,带着他走出书房,指着书房旁边的小卧室,道:“我儿子的房间,床可能有点小。我太太每天都收拾,可孩子大了,他一年睡不了几回。”
      申漾不再拒绝,抱着背包走进小卧室。
      进去后申漾不由笑了,暗道不怪他儿子不回来睡。房间里有一张儿童上下铺,护栏被磨得光亮,他几乎能看见一个男孩在这里爬上爬下,慢慢成长为少年,青年……
      床确实小,可是很温暖。
      床头抵着墙,床尾有一个顶到房顶的儿童书柜,上面摆满了书。书柜下连着一张写字台,上面有个蓝色的台灯,灯罩上贴着变形金刚的贴画。
      窗户的另一边,有个一样的连着写字台的儿童书柜。
      两个儿子?
      双胞胎吗?
      申漾一阵狐疑,老书记没有超生,他不会带头超生,虽然他没有见过任何有关老书记的儿子的报道,可他也没有听说老书记有两个儿子。从他们两人的言辞中来看,申漾可以确定他们确实只有一个儿子,可这间儿童房里为什么充满了两个孩子的气息,似乎随处可见两个男孩子打闹嬉笑的画面。
      真奇怪!
      申漾躺在下铺上,打开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被罩是他喜欢的蓝色,上面有个张着嘴大笑的蓝色机器猫,申漾忍俊不禁,忽然想起一直被当做机器猫使用的白平云。
      他拿出手机,开机,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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