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1992(3) ...


  •   女人坐在床边,膝盖就抵到了旁边的小桌——

      这屋子放一张三层的床再放上一张矮桌就已经难以下脚了。她将烟随手扔进桌上的酒瓶里,上下打量温梦乔:

      “大明星,我客人走了,你可以把口罩摘下来了,”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温梦乔身边重重拧了她脸一把,

      “啧,都是做皮|肉|生意,怎么你的皮肤就这样好。”

      温梦乔被她侮辱,也不恼,想到自己拍打戏摔摔打打,一不小心就要皮开肉绽,好像也可以说成是做|皮|肉|生意。她友好地对女人笑了一下:

      “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姓黎,叫黎文君。白天我要开工,你可以在这边四处体察民情,晚上你再回来睡觉。”

      说完又慢吞吞点起一支烟,扭着好看的臀出门了。

      房子是非常狭小的,温梦乔甚至不能用“一间房”来描述它,她宁可用“一条房间”——

      狭长的一条,一半用于居住,一半用来洗漱。

      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排书:亦舒、金庸、李碧华、梁凤仪……

      或许因为没有干湿分离,采光又不足,地板上的霉菌一路向上长了七八本书,直长到了那本打了卷、书页已泛黄了的浑身印满白色文字简介的绿皮《青蛇》身上。

      温梦乔蹲在地上,出神地望着那书群,那霉斑,恍惚间,自己像原本就站在这里的一丛苔藓,生了浅根,深深地、重重地抓住这里的地板,任谁刮去她,任谁擦净她,她仍旧贪婪地染绿过这里,她的魂还在这里……

      啪的一声,泛蓝的冷光在头顶亮起。

      “别动我书。”黎文君身上的烟味更重了点,身上仿佛罩了一圈烟雾,丝丝绕绕挤到温梦乔鼻子里去了。

      “没有动。”温梦乔艰难地起身——

      站在这里多久了?她几乎要不记得,总之腿脚都麻得没有知觉,她刚刚起身,鼻血便落了下来。

      “啧,麻烦。”嘴上说着麻烦,黎文君却难得的手脚麻利,从第三层没人住的床上拿下一卷纸:

      “纸是另外收费的。”

      温梦乔接过,道了谢,黎文君这时看到她白色T恤沾的血渍,又啧了一声:

      “麻烦。”

      她拎着两个水桶,带着温梦乔沿着暗得几乎看不清路的羊肠小道走了不知多久,人渐渐多起来了,挤过她们匆匆向前走的,提着水小心翼翼往回赶的……

      她们走到排起长队的人群最后站定,温梦乔又认真地打量起这里的环境和人。

      一个人过久了没有尊严的生活,是容易失去羞耻感的。这里的男人、女人脸上都木着,也全然没了性别之分。

      她们排了许久,队伍缓缓地挪动了些,温梦乔看到前面的水管处,男男女女,都是直接脱了衣服就着水管擦洗身体。

      “放心,大明星,你好歹交了不少钱给我,不会让你在这里把好风光露给别人。”

      温梦乔感激地看了一眼身旁开口的女人,认认真真道了声谢。

      两个身姿曼妙的女人同时出现在这种地方,就仿佛黑白电影里突然出现彩色,是很难不被人注意到的。

      两人走到水龙头前,这边的水龙头都是□□在管。这里的年轻女人多数都像黎文君一样,从事着服务行业,这些年他们也都见过了。

      因此看管水龙头的小弟见到温梦乔这张新面孔,眼睛亮了一下:

      “呦,有新人入住都不知道通知我,在哪儿住啊妹妹,下次哥哥去照顾你生意。”

      说罢要去摘温梦乔脸上的口罩:

      “这张脸是不能见人还是怎的?宝贝一样捂着,没关系,关了灯还不都是一样的。”

      温梦乔清晰地闻到男人身上传来的烟臭味,听见这话,胃中翻江倒海。

      黎文君啐了他一口:

      “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啊。不过她可不是我们这一行的,你惹不起,别给自己找麻烦。下次有需要找我,老娘给你打个折,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那人听完又调笑几句,等两人接完水便放两人走了。
      *

      住了几天,温梦乔便佩服起这里的居民——

      她住几天就已经接受不了,简直要被闷出心理疾病,上一世自己虽然被赶来赶去,睡过爬满蟑螂的硬床板,也试过一家几口睡在一张大通铺上,但好歹睡觉的地方离天花板的距离不至于近到让她每次都感觉自己睡在棺材里。

      然而一间劏房内只住两个人对于其他居民来说已经非常奢侈,听说她们这间屋因为有窗,还属于豪华户型。

      她这几天一直戴着口罩去陪师奶们打麻将,被问起只说自己得了皮肤病不能见人。

      师奶们早早结了婚,多数不会只生一个孩子,但穷人家养孩子不精细,孩子们多数没有读书,很早进社会讨生活。

      她们早早便过上了这一眼望到尽头的生活,靠廉价的高浓度酒、劣质香烟和整日整日打牌于这无望人生中偷得一丝快乐。

      打麻将的地方在包租婆的房间,她的房间没有被隔成一个一个的劏房,但众人总喜欢一边吸烟一边打牌,因此屋内常年烟雾缭绕,仿佛大家随时都会羽化登仙。

      她们搓麻将也不仅仅是搓麻将,嘴上也不闲着,东扯西扯地聊着八卦家常,这也是温梦乔每天被烟熏得头晕眼花还坚持去打牌的原因——

      师奶们拥有自己的信息网络,它网住了整个深水埗的同一阶层甚至相邻阶层的所有八卦。

      黎文君有时晚上会和男人出去,第二天白天便是她的休息日,按照惯例会出来搓两把麻将。

      黎文君并不喜欢传其他人的八卦,她总调侃自己和她见过的奇形怪状的男人,说话泼辣又刻薄,但这份刻薄从来只对男人和自己。

      她遣词造句虽然略粗俗但总会出其不意地蹦出些金句,大家都爱听。

      在一起打麻将久了,温梦乔总算对黎文君有了一点了解,她对黎文君很好奇,总是忍不住问她点什么,但黎文君待她总是淡淡的,那些问出口的问题多数和这里的烟雾一样,尴尬地潴留在空气里,再缓慢地散去。

      温梦乔猜测是自己来这里“体验生活”这一行为让她感受到了被俯视和不尊重。

      这天黎文君又讲了一个自己遇到的好笑的男人,说他发妻陪他白手起家到做成小老板,一路艰辛困苦。

      最难的时候两人吃十粒米煮成的清粥,发妻喝米汤,把米都留给自己吃,后来男人又找舞女又包养小明星玩得太脱线,将老婆活活气死。

      “那男人每到我们会所必叫跑堂的送一碗白粥,让我们喝米汤,他吃米粒,一边吃还一边哭着叫阿梅,嘁——

      真是笑死人,妻都死了,跑到会所来表演,装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还不是为了骗免费的觉睡。

      我们会所还真有那种十几岁的学生妹,刚刚出来上工,以为他对发妻情深意重,妈妈怎么劝都不听,硬是跟了他。

      那男人,半年没来我们会所,半年之后,就又回来了,又继续拿米汤骗新来的舞女——

      鸡贼男人,酒钱都不舍得出,请我们喝米汤。

      这到我们这儿来的男人,虽然已经是男人中的下下等,可也要分出也分上等和下等的——

      上等男人自知来此就是因为自己下|流,乖乖给钞票乖乖请吃饭乖乖送礼物。

      下等男人嘛,啤酒肚都长了三个,还是觉得自己是清纯无辜大男孩,钱也舍不得出,就会演戏骗女人。”

      说完大家都调笑她是小狐狸|精,专门勾男人为她花钱。

      温梦乔听完觉得奇怪,舞女赚钱不少,黎文君何苦蜗居在这种地方受罪?

      她心里这样疑惑,嘴上就问了出来,黎文君脸色一暗,推脱说自己头疼,离开了麻将桌,把温梦乔晾在烟雾中,尴尬得要原地升华。

      包租婆点上一根烟,叹口气道:

      “文君是可怜人,老爸烂赌,全靠老妈卖鱼养她和两个弟弟——

      怎么养的起?她越长越漂亮,他老爸就打了她的主意,把她卖去赌场,后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就沦落到这个田地了。

      赚钱再多有什么用?都给老爸和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填了窟窿,她自己一分钱掰成五瓣花,一份盒饭吃一整天,去年夏天吃坏了肚子,痛晕过去,半夜醒来自己打车去的医院。这傻丫头,回来还把这个当成笑话给我们讲。”

      温梦乔听完,怔在原地,愧疚吞噬着她,师奶们的音容笑貌被烟雾赟住,渐渐远了。

      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包租婆的那一番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睡在狭窄的空间的痛苦在被愧疚包裹的夜晚显得格外强烈,一阵悉索声响起。

      原本以为是黎文君在下铺写东西——

      白天上工的时候,她总是在晚上窝在沙发上写东西,温梦乔时常觉得她都不用睡觉的。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拿给温梦乔看,错别字很多,写的故事也总是很简单很俗套,通常是一个女孩遇上白马王子,经历一番波折修成正果,然后女孩一家都得到救赎的故事。

      但她突然想到,黎文君今天晚上是出去了的,而且这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温梦乔打了个寒战,摸到枕边的手电筒果断打开,翻个身照向糊住纸板的床沿,刚才那声音就是从这边发出,原本完整的纸板被划开一个圆口——

      一只眼睛,带着血丝的眼睛,正通过那个圆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