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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99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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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取景地在城寨的缘故,电影开机开得十分低调。这种开机方式也十分合乎飞行导演李卓的心意。
温梦乔自己虽然拍戏很久,但远达不到可以导戏的功力,因此便强行拉来恰好在九龙拍戏损友李卓。
李卓借机狠狠敲了她一笔,让她包圆自己整月的云吞面。
“我这部电影算是背水一战,你可不要加太多观众接受不了的情节进去。”
李卓听见温梦乔说这话时,正用勺子舀起一个馄饨,也不急着接话,他将那馄饨吹了又吹,眼见温梦乔不耐烦了去摘他的帽子,才将馄饨一口吞下:
“放心,城寨本身就足够酷。这个地方我也特别感兴趣,早就想拍了,一直没门路弄到取景许可,还是乔哥有办法。我就好奇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温梦乔有心报复他刚才使坏,故意拿起手边的水杯,里面的水还是热的,杯壁上围了一圈的水雾,她不紧不慢喝了一口,那水雾缺了一个口,跑到她透明的镜片上去了——
她自从熬了几个大夜修改剧本,眼睛就有些看不清楚,不拍戏的时候多戴着眼镜。
李卓瞧着,觉得幸亏自己不喜欢女人,不然恐怕也会爱上她。她在烟火气极重的茶餐厅也能兀自美得像一团清晨的雾,但下一秒,一匹黑色的凶兽撞破了这团雾气,血,啪嗒一声,滴到了杯子里。
他急忙抽出张纸巾递过去。
“没事没事,许是城寨里头脏东西太多,鼻腔有些发炎,最近总是流鼻血,”温梦乔一面堵住鼻子,一面换个话题:
“你也知道,HK还要被英国人管几年嘛,他们说话比较有用。那天我用一盒雪茄换回了那个英国人的联系方式,因为我知道最近有几名外国人要进城寨绘图是经由他手通过的,想来他也是个对城寨感兴趣的人。本来以为会费一番口舌,想不到他看过剧本之后马上就同意帮忙申请——我这也算是曲线救国。”
李卓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看着那团纸很快被鲜血染红,谁还管她怎么拿到的许可:
“你知道吗,我最近脑海中时常会蹦出这样一个想法,就是拍完一个人的一生,过去、未来、现在这许多年,她一直在我的电影里出现,在镜头前成长、老去,不也很浪漫吗?”
他把帽子拿下来,用帽檐抵着下巴,神情很认真:
“所以,我希望你如果身体不舒服,不要硬撑——别着急反驳,你我都知道你最爱硬撑。去医院看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我们都活得久一些,就可以多拍一些。”
她见过他很多种样子,生气的敷衍的快乐的贱兮兮耍宝的,可从来没见过这种神情——
这是他一生的承诺,他在郑重地向她发出邀请。
极少有什么事令李卓想到一辈子,哪怕是他的恋人,他也悲观地不去想未来,不是因为HK还没有通过同性婚姻法,他只是不相信、不敢去想。
他是一个能量很弱的人,时常会觉得活着是如此无味。有时候拍完电影,看到粗剪出来的成片,他会有一种将它们全部烧掉的冲动。和恋人亲亲热热走在街头,看到橱窗倒映出来的两人的画面,他会突然想将那恼人的玻璃窗砸破。
这些对常人不能言说的黑暗秘密,被他放到电影里,配上混乱的剪辑和诡异的音乐,再把大量成片删减,留下的才是观众可以看见的一点点他的内心世界。
温梦乔和他不同,她永远有旺盛的生命力,有她在身边,他总是觉得安心。电影可以删除,菲林可以烧毁,恋人走散便走散,只有和温梦乔的友情,他想永远保留下去。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爱上我,”温梦乔笑着敲了敲他的帽檐,“我当然同意啦,你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一直都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愣了半响,温梦乔又挤出一句话来:
“呃,除此之外我最喜欢的导演还包括伍迪艾伦、侯麦、黑泽明、伯格曼、侯孝贤……”
二人对视大笑,其他的已经不需要多言。
*
电影拍摄并不顺利,虽然温梦乔之前也扮演过舞女,但舞女和舞女也有很大不同,第一部和李卓合作的电影里,女主角从始至终没有接受自己的舞女身份,演绎的重点是她那矛盾感和悲剧感。但这部电影的舞女,从始至终都习惯于这种生活,甚至在一种新的可能摆在她面前时,她都由于习惯而退怯了。
怎样演一个骨子里都写着风|尘的女子呢,前面我们也说过,温梦乔是那种可以将长裙穿成长袍侠士的人。
有些演员千人千面,有些演员千人一面,即便是再优秀的演员,都未必可以完美演绎所有人的人生。
一个人的可塑性是有限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很难去改。每次拍到她面对恩客的特写镜头,她的眼神不像是带着蚀|骨|柔|情|媚|意的凤姐,倒像是……扫黑除恶的卧底女警察。
“那么,你只能去试着过一次那种人生。”
李卓递给她一张面纸,她这鼻血三两天就要流一次,过几分钟就止住,拖她去看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可能是工作的地方空气不好,伤了鼻腔。
听到没有大碍,他才放心。
拍摄计划临时大改,温梦乔被“发配”到了某个居民区体验生活,关于她的大部分戏份也被顺延到了最后。
李卓给温梦乔安排的人家住在距城寨不远的深水埗区,她从早上出发,行至目的地时已经是正午。
这里楼宇间距小得过分,楼房却多有20层高,所以虽然是中午,每家每户从外面看都黯然地灰败着,墙面是被大雨冲刷后受了潮的颜色,有晾衣杆不知道从哪里倏地伸出,又横到了哪里,无名无份但理直气壮地长在了楼层间,上面晒的衣服也带了种气馁,蔫头耷脑,灰头土脸地趴着。
穿过暗绿的长廊,小心地避过走廊里奔跑的孩童和挑着担子卖白糖糕的老人,温梦乔叩开了家门。
屋内原本热烘烘的气氛一下散开了,咯塔咯塔——
是高跟鞋踩过劣质地板的声音,吱呦——咯啦啦——年久失修的门痛苦地叫了几声,门开了。
门口站的女人没有骨头似的靠在门框上,口红颜色调得很漂亮,屋内一切连同她的肤色和衣着都笼了层旧黄,只有那带着点荧荧紫调的嘴唇令人眼前一亮。
女人上下打量着她,屋内一扇小小的窗,温梦乔借着一点微弱的日光,同样在打量对方——
一个气质太过复杂以至于说不清她是美的还是不美的女人。
对视片刻,大概女人突然意识到温梦乔戴着口罩,捂得严严实实,而自己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露在了外面,这一场无声的较量自己从开始就输了,不禁有些着恼。
赭色的指甲一晃,将嘴里叼的烟夹在了两指间,扭头便往屋内走:
“看什么看。”
温梦乔仍旧在看,女人挡住的光又挤出来了,她得以欣赏到女人的背影。
那臀是极美极会扭的,它美就美在莫测,让你不知道下一秒它会在这个空间的哪个坐标,但马上下一秒你会知道她的肩膀、臀部、小腿乃至全身都恰好地位于某些点,这些点组成世界上最优美的曲线。
天气很冷,这边没有供暖,但女人并不好好穿衣,身体一歪,身上披着的短外套就落下来,露出里面泛了黄的白色吊带。
黑色的包臀皮裙短得有些伤风败俗,腿上的丝袜勾了丝,但因为是她穿着所以显得俗得可爱。
穿衣也有衣穿人和人穿衣之分,她显然是后者。
温梦乔这时候确定她是美的了,这一身搭配上过时的尖头长筒靴显得如此寒酸如此粗俗,又是美得如此热烈如此自洽。
“我家有客人来了,你们快出去。”
屋内共上中下铺三个床铺,无论是布局还是逼仄程度,都令温梦乔想起了火车上的卧铺。
女人虚扶着上铺的爬梯,令人想去扶她一把以免跌倒。
于是屋内的男人就这样做了,那人的大手环住女人的细腰,打量了刻意乔装打扮过的温梦乔几眼,见她衣着简朴,只当是某个缺钱找人合租的学生妹,恶趣味地调笑道:
“现在连女客都接啦?”
女人冷了脸,将一口烟吐在男人脸上,唇上泛着荧荧的冷光:
“滚。”
男人讨了骂,乐颠颠地走了。
走到门口又被女人叫住:
“记得告诉你那一伙的,最近晚上别来胡闹,家里有别人。”
“还包月了。”
啪的一声,红色的趿拉板飞到门口,拍在了险险合住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