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侯》轰塔

1、逆臣

　　寒冬的夜是无浪的海。

　　今年的雪下得太久了，白茫茫一片压住青石板铺就的前院，廊前，檐后，树下，全是雪，入眼是单一的色调，衬着老旧的府邸，和府邸里已经枯死的老树，贪婪的挤占着本就狭小的天地。

　　陈断记得去年，艳丽的春桃还曾妆点着满树碧叶，跟着城郊百花一起，摆足了样，盈满了香，可真的称得上灼灼桃花，女儿家手般温软的花瓣忽而坠落到怀里时，他抬袖捻起，鼻侧带着微雨泛甜的味道。

　　刚温好的酒放在摇椅边，在刺骨的空气里要不了一会儿就凉透了。陈断只趁着开始尝了几口，味道不算好，好酒前几年已经喝多了，喝尽了，如今说喝酒，只是保持着习惯，做做样子罢了。

　　吱呀——

　　木门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寂静的暗被温暖的灯光驱散，穿着棉质青袍少年将手里的守夜灯搁下，走到陈断身侧，默不作声的将他半敞开的狐裘系好。

　　陈断愣了一下，那倦怠的眉目里总算有了几分笑意。

　　“居竹，他睡下了？”

　　谢居竹撤手紧了紧长袍，柳眉不好察觉的细微皱起，垂眸回道：“睡了。”语毕，视线扫到摇椅旁冷了的青瓷酒壶，抿了抿唇，俯下身子把酒壶端起的时候，谢居竹只觉得双手像是在冰湖里泡了一阵，实在是冷的狠。他转过头看陈断，陈断在摇椅上翻个身，那瘦削的侧脸正好入眼。

　　如果他不是一直跟着陈断，他绝对认不出来，这是当年策马洒脱，不恋风雅的广阳王。

　　少年的鼻一酸，话就哽了。

　　“侯爷......您当真要呆在这等死？”

　　白雪簌簌，寒风催栏，谢居竹带着哭意的问话，飘在风里，很快就像雾一样的散开，终究进了陈断的耳朵

　　“居竹，我躲不过。”

　　陈断开口，嗓哑到了极致，沙漠里干渴的旅人的声音，大概都比他悦耳，然而声音里带着的，是深沉的认命感。

　　枯瘦的十指被举到陈断的眼前，墨色的湖瞳缓缓睁开，他像品鉴真假赝品一样端详自己的双手，纤长的十指，骨节分明，却布满了丑陋的刀痕，细密的攀附着每一寸皮肤，被冻成暗紫色的伤疤不仔细放在眼前看的话，就会融进夜色。

　　“我累了，就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随心所欲的制裁我吧，反正，他早就等不及了。”

　　这一年，广阳王府的风光依旧，是王府的主人遭了多少罪换来的，没有人比谢居竹更清楚。

　　“东西都备好了吗，所有的。”

　　陈断的语气淡的像白日散开的云。

　　谢居竹死咬着齿，眼角因为懊恼和无奈的翻腾而泛红，棉质的青袍上绣着和陈断内袍上一样纹路的丹鹤，独脚点底，高傲的昂起头颅，展开双翅，眉心一点朱砂红，衬着头顶火一样热烈的腊梅。

　　地面的守夜灯静静的吐着火舌，吞噬这难言的寂静。

　　“那就如您想的这样做吧，我会遵守约定，照顾好小侯爷。”

　　谢居竹抑制住翻滚的思绪，拇指按紧了食指腹，束发用的墨色发带随着寒风幽幽晃动，贴着他的面颊，拂过他的脖颈。他终于说不出话，低低的一声叹，化在大雪里，抬步进了屋。

　　风更大了，肆虐的吹，陈断的发尽散着，青丝如瀑，像是寒月的冷光刺痛了他，他闭紧了眼，平稳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和脉搏声伴随着，送到他心里。

　　他的佩剑还挂在前堂，待会儿夜更沉，三更时分，他得起身，拿着那把剑，最后和他的兄弟见一面。

　　陈断算定了，他一定会来看自己有多落魄。

　　不知道，他算没算到过，今夜是雪夜，就和多年前一样，是漫过朱红城墙的大雪，只是这样的大雪里，他的双手不再温热。

　　“不要让陈昼活成我这样，活成别人造就的罪人。”

　　摇椅吱呀吱呀的晃动，哼着压着嗓唱出的小调，陈断一只手扶在摇椅上，轻轻的打着拍子，隐约有马蹄声从山郊传来，陈断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总感觉时候也快到了。

　　天太寒了，他的手有新伤，也有旧疾，这种日子，总是蚁咬般疼痛难忍。

　　还能握紧剑吧，那就不要紧。

　　陈断这样安慰着自己。

　　他也走不了更多的路了，美酒穿肠过，佳人曾在册，剑柄余血温，也策马沙场，年少狂傲惹过祸端，也笑对逆臣，斗过魑魅魍魉。

　　人活一张嘴，闲言碎言作人烟，却又人言可畏。

　　陈断这一世前半生过的还不错，所以后半生才值得阎王如此相摧。

　　“是非善恶，堂前一言可断，青锋沥血，世人不语前生多难。”

　　陈朝五十七年季冬大雪，朝，众臣言广阳王早有谋逆之心，适逢广阳王府失火，广阳王陈断趁其兄探访行刺，伤护卫数十人，血覆飒雪，王悲切，然王亲犯法亦为逆臣，终伏诛，其子陈昼失于大火，不知所踪。

　　只留一柄长剑，一夜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