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亲吻》楠安

31、海青

　　“姜允秀。”

　　彼时厢舍的灯俱已熄灭，屋里流淌着的光是外围的积雪映照进来的。允秀在梦中隐约听见有人叫她，这样的梦似乎做过很多次。

　　从青春年少时起，它如陷落在深海的浪花，在梦起时一遍遍冲上心头，又在梦醒起时随潮汐远去。

　　姜允秀五指微微拢起，用了许多力气才睁开眼，她嗜睡的毛病似乎又重了些。今天落雪，走了一路的栈梯，上到寺院时天便黑了下来，草草收拾过后，她东西也没吃就睡下了。

　　安排的厢舍大概一间教室那般大的面积，四面摆着矮柜，睡觉的时候各自取了床铺和被褥席地睡卧，条件很是一般，不过胜在简洁，并且有供暖，倒也过得去。

　　借着微微的光，允秀看到有个人跪坐在旁，手正抵在她肩上。

　　檀香混合着浅淡的皂香味萦绕身前。

　　姜允秀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恍恍惚惚地回应一声：“是闵洛吗？”

　　“是我。”

　　那是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失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和清朗，多了些许沉郁和温润。她胸前挂着的佛珠因为倾身而微微晃动着，与窗边透进来的雪光辉映出莹润的光芒。她的手轻轻覆上允秀的额头，纤弱冰凉：“你好像在发抖，喝点姜汤再睡吧。”

　　闵洛起身打开厢舍的灯。

　　她仍旧穿着一身海青，戴着帽子，身前挂着玛瑙色的佛珠，珠结已然有些起线，看样子是旧物。她从保温盒里倒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今天温度很低，要小心感冒。”

　　姜允秀接过碗，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总停在闵洛帽边。

　　帽边理得很整齐，但还是露出了些许发根，乌亮的秀发整齐地向上梳起藏好，没有半分凌乱。她一向如此的严谨仔细，就像读书时候，书本总是摆得整整齐齐，笔也要一根根地笔尖挨着笔尖，笔头挨着笔头。

　　姜允秀微微侧着脸，就像佛座下思考的童子那般，明亮有眼眸里，细碎的光点随着睫毛的噙动而不断地变幻着：“没想到会在这再见到你。”

　　“嗯。”闵洛笑了笑。

　　已不似从前那般，神情里多了几分内敛，举动老成许多，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连语速都似乎变得慢了些：“我也没的想到。”

　　“不过，看见你真的很高兴。”闵洛身子略微坐直，放在膝边的双手一会握拳，一会松开，皮下的血管微微笑浮起，盘错在凸起的掌骨间：“有好几年没见了。”

　　“唔。”姜允秀想了想，很是感慨：“高三后就几乎没有见过了。”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两人总算是当了同桌，代价就是成为班上的倒数第一第二。她们大胆地约定所有的选择题都选择C，大题的解答把题号写错。

　　两人得偿所愿地成为了同桌。

　　姜允秀却因此被叫了家长，那是妈妈迟芫华头次对她大发脾气，当着闵洛的面给了她一巴掌。

　　“你以为人生是儿戏吗？你来学校里只是为了交好朋友的吗？”

　　那段日子异常难熬，虽然仍旧坐在一起，却反倒疏离起来。班上甚至学校里的许多人都知道她们为了坐在一块故意考低分的事情。

　　先前的喜悦和兴奋荡然无存。

　　两人都步入了好学生的状态，上课不讲话，不走神。

　　第二次月考的时候又很自然地分开，关系才慢慢恢复，但已远不如之前亲密。闵洛没有再去过姜允秀家里，姜允秀倒是在暑假的时候偷偷到普觉寺找过闵洛。

　　暑假时候，普觉寺的小师父还是因为癌症的折磨去世了，寺院里变得比往时浓郁清冷。

　　姜允秀和闵洛仍旧坐在那个面对着一片山的钟楼边，吹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陌生的以后。

　　闵洛读完高三上学期，参加完联考后就没有再上课了，彼时姜允秀才集训完，回到学校开始准备高考。两人平进虽然时不时地分享日常，能说的话却一天比一天少。

　　没多久，闵洛剃度了，剃度前给姜允秀，那以后她便好似人间蒸发一般。

　　她发给姜允秀的最后一条信息是：【请你一定好好的。】

　　大家都没有闵洛的联系方式，姜允秀后来和奶奶去过两次普觉寺，也不曾遇到过她。

　　不过幸好再见时，并不觉得生份，反倒有种比往时更加亲切的体悟。就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在一片孤寂苍茫中逢见故人。

　　且故人安好。

　　姜汤喝下去整个身子都清爽了不少。

　　一到山上，她就觉得身子有些沉，所以没有去食堂吃饭，以为睡了许久，仔细看下时间，也才晚上九点多。同房间的居士们吃完饭都去泡温泉了。

　　延林寺傍着几个温泉口，名声也正是由此大了起来，吸引了不少游客。

　　不多会，同寝的居士们都三三两两地返回。

　　闵洛早她们上山几日，因为对寺院熟悉，暂且在这里帮忙主事，负责给大家讲解日常要注意的事项，同时也领大家一同早课和晚颂。

　　各位居士一进门就先来同闵洛打招呼。

　　闵洛作为负责人只能一一回应她们的问候。她那样亲切的模样令姜允秀有些恍然，或许是身上海青的作用，使她变得异常地柔和，身上竟担着几分岁月的觉重感。

　　小半时的折磨后，大家按着原先安排好的床位睡下，姜允秀的位置偏中间，闵洛睡在首位。

　　姜允秀先前已经睡了两个多钟，这会儿反倒有些清醒，她把刻意地往外挪了挪身子，视线越过几床铺，望向尽头处。

　　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

　　隔着几个人的位置，她隐约看到闵洛整个人也往外挪了挪。

　　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在暗夜中无声地凝望着彼些，直到睡意沉沉，不知觉地落入梦里。

　　禅修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凌晨四点半时闵洛起身打开灯，并轻声将睡梦中的居士们一个个唤醒。等大家都起身后，她才走到姜允秀身边，手放在被面上拍了拍：“我知道你醒了。”

　　早在开灯时，她头件事就是先看向睡在中间的那个人。

　　她看到姜允秀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甚至还发了会呆。不过等她开始一个个叫醒其她居士时，不知道怎么的，姜允秀又陷入一副深眠的样子。

　　不过姜允秀本来就有赖床的习惯，总得人叫好几遍才迷迷瞪瞪的起床。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可是看起来没多大变化，仍旧净白粉嫩，只消看一眼，心便立时像被裹进了棉花团里，柔软温暖。

　　闵洛走上前，轻声坐下来，手拂过姜允秀的额头探了探温度又试了下自个的额温。应该是没有发烧的。她拍了拍被面：“允秀，该起床了。”

　　姜允秀缩缩脑袋，半张脸都隐在被窝里。

　　她确实在灯亮时就醒了过来，看着闵洛一个一个床铺走过去，便干脆半闭着眼睛就为着等闵洛过来轻声地叫她的名字。

　　没想到闵洛却直接绕开了她，最后才近前直言地将她拆穿。

　　闵洛拉了拉被子：“头晕吗？”

　　允秀摇了摇脑袋，想来昨天的热汤还是管用的，她现在感觉很好。

　　允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早先准备好的海青换上，挽发的动作熟练而自然，收拾妥当后，整个人亭亭于风中，眉眼间挑出几分浅笑：“我们穿的衣号应该是一样大小的。”

　　路过门口的镜子时，她们并立一起，倒有几分复刻版的感觉。

　　“我第一次穿海青的时候，就想到，我们可能穿着一样的衣服。”姜允秀将闵洛拉近比了比，语气里有几分嗔怪：“你肯定都没有这样想过。 ”

　　闵洛没有否认。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像过姜允秀穿海青的模样。只是在毕业季时，会想她现在是不是也穿着学士服，拥着鲜花和家人在绿色的草坪上拍照。

　　也会算着日子想，她是不是开始上班了，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小西装，又或是，她会穿婚纱吗？

　　现在五时准备早课，闵洛在前头领路，上的雪被浅浅地清理过，露出湿嗒嗒的青石板，有好几次，在不平坦的地方，她伸出手来提起海青的下摆，露出的厚实的布鞋往前迈一下。

　　也就这个时候，她的手会晃悠悠地空着。

　　允秀的手抬了抬，可每次在挨近的时候又很识趣地收了回来。高中那会，她和闵洛在天冷的时候总爱把手捂在一块，但后来上大学后，虽也结识了很要好的朋友，却并不习惯手拉手，反倒更适应挽着胳膊。

　　倒是有同男生牵过手。

　　但男生的手过于宽大，总有些粗砺感。完全没有少时的记忆中的那种温度和绵柔。

　　再怎么样，在寺院里手拉手也太不像话了。

　　允秀把手收回来，很是羞愧地低喃了声佛号，并没有注意到闵洛回头打量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