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歌》阑珊雪

2、第二章

　　即使连庄羽丰亦不得不承认我与懿佳一见如故，极为投缘，然而当我知晓他们兄妹那日争执的原委时，也已经是一年后。

　　上面有一个年长七岁的大哥，加之庄家十分富足的家境，庄懿佳无疑拥有一切娇生惯养的外部条件。她待所有人亲善，却始终不甚亲近，保持一定的距离，有自己衡量的心防。若想真正做到与她交心，实则难度极高。

　　“我的高考志愿书由我父亲全权代填，他填什么，我就读什么。”

　　我愕然，想不到风气开放的二十世纪都市中尚有如此专制的家长。

　　冷落了懿佳近一年的庄羽丰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了讨好老头子，你倒是煞费苦心。”

　　“羽丰……”我皱眉制止他的冷嘲热讽，固然他疼爱小妹，但他不懂小女生的心思细腻敏感。

　　懿佳却毫不在意，“大哥，我和你不同。你可以无视父亲的反对，选择药学专业，但是我永远不会违抗他。”

　　“是，我自私不孝，你孝感动天，足以载入史册。”

　　“你有自己的父母，父亲只是你生命构成的一半，而我没有母亲，父亲对我意味着全部。”

　　“懿佳，你和羽丰不是一母所生？”我讶然问道，在庄羽丰的毕业典礼上，我曾见过他的母亲，珠光宝气，宛如从时尚杂志走出的贵妇，他的父亲却并未出席。

　　“是，我对生母全无印象，她在我尚未记事时抛弃我。”懿佳耸耸肩，语气十分冷淡。

　　庄羽丰叹气，“懿佳，你何必如此憎恶赐予你生命的人。你的母亲，她是我见过的最优雅最温柔的女人。”

　　懿佳冷笑，那样的表情出现在她如苹果般晶莹润泽的小脸上极不协调，“是吗，没有如恶毒皇后对待白雪公主般虐待你？”

　　听得出来，懿佳对她的母亲偏见十分深刻。

　　庄羽丰不语，低头调配桌上的几只试管。这是我们的最新研发课题，研制一种烫伤特效药膏。皮肤受到灼伤后三小时内涂抹，不但可以止痛生肌，而且伤愈后绝无疤痕。

　　“蓁蓁。”他抬头看向我。

　　只一个名字，我已会意，将他需要的一篇专业论文翻出递给他。他拍拍我的手，微笑道谢。那一刻，只觉岁月无声安详。

　　“扑哧。”懿佳捂着嘴轻笑。

　　我脸一热，忙抽回手，正襟危坐。要适应两个人的研究室突然多出一个人，真是困难。

　　懿佳入学不久，我便发觉冤枉了庄羽丰。她是我见过最不适合学习经管的人，想必也是最屈才的一位。除却这两项，她可以说多才多艺，极有天分。我想如果我早早认识她，我会站在庄羽丰这边，极力规劝她选择文学或艺术。

　　更严重的是，她自己亦并不喜欢自身专业。除却必上的专业课，她宁可捧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与专业课毫无关联的精装书窝在这件药味弥漫的研究室。考试前格外痛苦，甚至连我和庄羽丰这样医药出身的人也被她临时拖下水帮她补习、抓题。起初几个月庄羽丰余怒未消，对她态度恶劣，她也能安之若素，一个人坐在角落叽叽咕咕不知道背诵什么，自得其乐。

　　“懿佳，你应该多出去交际，大学生活理应丰富多彩，坐办公室的机会毕业后多得是。”我劝她，难得的大学生活虚耗在乏味的研究室，我替她惋惜。

　　懿佳兴致缺缺地摇头，“花枝招展的蝴蝶，留恋花丛，其实是色盲，分不清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宁可安心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可怜的懿佳，分明是那样沉浸于自己世界的人，却硬着头皮学习毫无兴趣的功课。我对她那专制父亲的印象大打折扣。虽然他也是庄羽丰的父亲。

　　“何不谈场恋爱？这是大学必修课。圣辉最不缺乏青年才俊。”以她的品貌，追求者想必不在少数。

　　说到这里，连庄羽丰也放下手头的工作，凝神听我们谈话。他对这个小妹，可谓用心良苦。

　　懿佳不屑地撇撇嘴，“人人当我是绣花枕头，以为搬出学业优异的丰功伟绩就能令我仰慕折服。更可笑的是芝麻绿豆点大的成绩，参与一项科研只做教授的小助手，也值得拿来炫耀。偏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我深深为她不平，懿佳的美德，深藏于美貌之下，不花点心思，轻易难寻深探之路。

　　“不过，不无福利。”她狡黠一下，掏出两张电影票，“喏，新上映的爱情片，据说一票难求。大哥，你陪蓁姐姐去看。”

　　我定定望向庄羽丰，不能说没有期待。上次我们相携去电影院，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那时我只有懿佳现在这般大，甫入大学，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第一次见到庄羽丰，惊闻他正是名声响亮的直系学长，顿生仰慕。第一次约会由他提出，正约在电影院，想来他也是煞费心思。人来人往中，免却许多独处的尴尬。两个人都佯装专注地盯着银幕，黑暗掩盖了细微的表情。我暗喜，原来紧张的不止是我。可惜日后事实证明，处于下风的人注定难以翻身。那次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起去看电影。他时间安排紧凑，一旦钻进实验室，不得到满意结果，绝不出门。所以即使热恋期，我也常常见不到他的人。不是不曾愤怒怨恨过，但是他吸引我处，不正是对专业的那份热爱与执着？自己吃醋，自己劝慰，有时觉得这场恋爱我包办感情双方。与庄羽丰无关。

　　他抬腕看看手表，“懿佳你陪蓁蓁去，教授分来一个研究生，我留下等他来报到。”

　　脱口而出，毫无愧疚，无一例外地把我排在工作之后，对他而言，已经是理所当然。

　　懿佳做个鬼脸，“工作狂。”说着挽起我的胳膊，捏捏我的手指，“蓁姐姐，我们走。大哥就是这样，为了工作六亲不认，人家要得诺贝尔医学奖呢，你要做成功男人背后背后那个伟大的女人。”

　　我的失望隐藏于自认为十分自然的笑容下，不想懿佳目光如炬，适时来安慰我。庄大哥哪天能如庄小妹这般善解人意，我定然感激涕零。

　　懿佳自己有一辆大红色小跑车，是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车行过半，我突然想起离开前失魂落魄，将钥匙落在办公桌上。若等散场之后去取，只怕研究所的大门已经关闭。又不想出言麻烦庄羽丰送来。

　　懿佳听后只说一句“蓁姐姐，你太惯着大哥，他不知珍惜。”调转车头，原路返回。停稳车子，拉回一只脚已经踏出车门的我，看一眼我脚上触目惊心的高跟鞋，“你在车里等我，我去帮你拿。”

　　她不等电梯，轻盈地甩着马尾由楼梯一级并作两级跳跃而上。

　　近代妇女解放运动者把高跟鞋作为一项对女性身心的压迫，深恶痛绝。然而大多数女性对自己的束缚，源于爱人，所以心甘情愿。譬如我，承受穿高跟鞋的痛楚，只是为了庄羽丰的一句“蓁蓁，你穿高跟鞋时气质非凡”，而他，一定早已忘记这句随口之语。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