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泽》明天长到一米八

1、一

　　北市的冬天向来走的很晚，春来的短暂，且喜怒无常。前一日路边的树上才刚隐约蒙上一层新绿，后一日那天又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忽然下起了雪，于是那新绿又被雪掩得无影无踪。
　　春节已过，天虽还冷，积雪却存不住了。新下的那层雪还没来得及扫清，就一半化成了满路流淌的水，一半被踩成了灰色的冰，混在那另一半灰色的水里，像灰黑色的云与天一样，纠缠不清。
　　不远处的小区里传出孩子的笑闹声，过了一会儿，笑声和尖叫声中又掺杂进了哭声，哭喊声穿透力惊人，直震得人耳膜生疼，几秒钟后，小区里响起了关窗户的砰砰声。
　　路上行人不多，偶尔几辆车驶过，溅起一排灰色雪水，路还是滑，车不敢开得太快，轮胎在路上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印，一条路变得愈发泥泞。
　　天地被涂抹成了一幅灰白色的画，画中却无端闯进一抹亮色。
　　路的那一头冲出一个小红球，咯咯地笑着，像只撒欢的鸟，一路横冲直撞。
　　红红的小脸，红红的鼻尖，红红的棉衣，红红的围巾，另有两条飞起来的小辫子上红红的发带。
　　小姑娘被裹得格外圆润，动作却是出奇的敏捷，一眨眼的功夫就窜出好几米。
　　小红球飞过一个小岔路，咻地向左一拐，冲进一家食杂店。
　　此时晌午将至，店主正瘫在门口收银台的椅子上看电视，时不时发出一阵异常豪迈的笑声，滚圆的肚子像是开了震动模式。
　　小红球冲进来的时候，他大概是正看到精彩处，一阵夸张的狂笑声混进了门口响起的铃铛声里。
　　大概是由于小红球滚动的速度太快，导致刹车系统并不那么敏捷，刚冲进来就撞上两条长得比她还高的腿。
　　“唔！”
　　小姑娘抬起头，本就冻得通红的鼻尖被撞的更红了。她一边揉着痛的皱起来的小脸，一边闷闷地小声说了声对不起。
　　出现在眼前是一个好看的小哥哥，高高瘦瘦的，眉尾有一颗小痣。
　　唔，腿好长。
　　大概是她皱着鼻子揉脸的样子太可爱，长腿哥哥的嘴角轻轻的勾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伸手揉了揉她一头乱翘的卷毛。
　　“没事，地板有点滑，小心点别摔倒了。”
　　声音有点冷，语气却很温柔。

　　*

　　小女孩站在货架前一动不动，像是一幅静止画面。
　　时间倒退回三分钟前，小姑娘看了看手里攥着的零钱，又看了看架子上的一包水果糖，再看看水果糖旁边的奶糖，陷入深思。
　　水果，还是牛奶，这是一个问题。水果糖入口酸甜，甜而不腻，牛奶糖奶香浓郁，唇齿留香。
　　难，真难，太难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于是，三分钟后，小女孩依旧站在货架前，咬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两袋糖。
　　又半分钟过去了，终于，她做出了伟大而艰难的决定，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伸手抓起了那袋水果糖，一步三回头地向收银台慢慢挪去。
　　刚才那长腿哥哥本来已经结完账离开了，这时却不知为什么又去而复返，刚一进门就看见小姑娘用一种极其复杂且深沉的眼神望着一袋奶糖，表情悲戚仿佛生离死别。
　　“……”
　　一直到结了账出门，小姑娘也没能忘记那袋奶糖，步伐也不复刚才的欢脱。有气无力地挪了没几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出现在眼前。
　　掌心，赫然躺着一小袋她心心念念的奶糖。
　　是长腿，啊不，是天使哥哥！
　　嗯……爸爸说不要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遇到的有可能会是坏人不过，这个哥哥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不会是坏人的吧，况且，要是不吃还会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最重要的是……嘿嘿……牛奶糖是真的很好吃啊……
　　于是，两秒钟后，肚子战胜了脑子，她接过了那一小袋奶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放在了那只大手上。
　　天使哥哥笑了。
　　嘿嘿，笑起来更像天使了。

　　*

　　江泽正站在门前找钥匙。顺便思考一下每日份的必选题——今天中午吃什么……味的泡面。
　　昨天是红烧牛肉，前天是酸辣牛肉，大前天……好像是香辣的，那今天就西红柿鸡蛋的吧，其实如果忽略那一小包的香菜，这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隔壁家的门响了一声，王阿姨探出头来。
　　“王阿姨。”
　　“小泽，你爸妈中午又不回家啊？”
　　“嗯，他们中午有工作走不开。”
　　“那你中午又自己在家吃泡面啊？”
　　“……我就会做泡面。”
　　“天天吃泡面多不健康啊，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就是不知道注意自己身体。中午来阿姨家吃吧，刚做好饭。”
　　江泽摸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到了嘴边的那句“不用麻烦了”咽了回去，换成了“谢谢王阿姨，打扰了。”
　　王阿姨似乎有点惊讶于他的没有推辞，不过愣了一下后就了然了。
　　“没带钥匙吧？”
　　“……是。”

　　*

　　江泽一家和王阿姨一家已经做了几年的邻居，从江泽四年级搬到北市时，一直到现在，已经和王阿姨认识四五年了。
　　王阿姨一家人待人处事都十分热情，又因为儿子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外地发展，常常是聚少离多，于是夫妻二人更是把从小看着长大的江泽当亲生儿子一样宠。
　　“多吃点肉，看你瘦的，都快皮包骨头了。”王阿姨把江泽碗里的肉堆成了小山。
　　“是该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可不能马虎。”
　　江泽看着眼前的碗以极快的速度被肉埋了起来，却阻止无能。
　　“对了小泽，你是不是又长个儿了？”王叔叔笑眯眯地打量了江泽两眼，觉得这孩子又比前几天见到时高了点儿。
　　“嗯，这两个月又长了点儿。”
　　“快有一米八了吧？”
　　“还差点，现在是178。”
　　“现在的孩子啊，一个比一个高。我前几天见到老张家闺女了，才十四，就一米六七了，还有老李家那孩子……”
　　见王阿姨马上又要家长里短说个没完，王叔叔立即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小泽今年就要中考了吧？”
　　“对，还有一学期，今年六月考。”
　　“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考个状元？”
　　“有信心考个榜眼。”
　　这话说的不算开玩笑，江泽千年老二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无论大小考试测验还是竞赛，江泽就从来没得过第二以外的名次，正所谓流水的第一，铁打的第二，听说过江泽的人都知道，只要有他在，就没人能捍得动他第二的位置。
　　王叔叔闻言笑了出来。
　　“还有一学期呢，最后成绩怎么样谁也不能确定，万一就不是第二呢。”
　　“这还真不一定。”江泽也笑了，“对了，今天怎么没看到小涵？”
　　小涵大名王梓涵，是王阿姨的小侄女，初中时从临市转到北市上学，住在王阿姨家，由王阿姨代为看管，与王阿姨一家关系亲厚。
　　“那丫头又一大早就和同学出去玩了，马上要开学了也不知道收收心，也不知道作业写没写完。”
　　“她不是说写完了吗？”王叔叔在一旁问。
　　“她说写完了你就信？等着吧，开学前一天肯定得通宵补作业。”
　　“唉，这孩子……”
　　“我得治治她这个毛病，开学前一天我就一直盯着她，让她补不成，到了学校看她老师怎么收拾她！”
　　王阿姨自顾自说得兴奋，没注意到饭桌另一边，江泽把刚录好的语音发了出去，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只能帮你到这了。
　　那边应该是正玩着手机，很快就有了回复
　　-谢谢泽哥！回去请你吃好吃的！
　　-不喝奶茶。
　　-……哥你是有读心术吗？
　　-没有，但你每次说请我吃东西都是买的奶茶。
　　-是吗……
　　-是，而且每次最后都是自己喝了。
　　-……那哥你想吃什么，我尽量请？
　　-什么也不要，别让我帮你写作业就行。
　　-泽哥！你不能这么绝情啊！！救救孩子吧！！！
　　-卖惨也没用，我作业也没写完。
　　-哦好的我知道了拜拜[微笑]
　　江泽见王阿姨没注意，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继续听她关于王梓涵同学学习问题的英明见解，却发现她的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了民生问题。
　　王叔叔对他一笑，一脸无奈。
　　吃过午饭，王阿姨还想再留江泽在家里坐坐，但考虑到王阿姨还没有结束的对高考政策的精彩演讲，江泽婉言谢绝了。
　　“不用麻烦了，我下午还要去准备一下开学用的东西。”
　　“行，那我就不留你了，要是看到小涵告诉她别玩太晚，早点回家。”
　　“好，叔叔阿姨再见。”

　　*

　　江泽坐在小广场的台阶上，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14：21。自己已经在这里迎着料峭的不知道是春风还是冬风坐了一个小时四十三分钟，这期间小广场一共路过了253个人，147个男的，106个女的，其中有82个长发，24个短发……
　　太无聊了。
　　还有点冷。
　　江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腿，离开了小广场。
　　去哪呢……
　　去看个电影吧。前几天听说最近有个电影拍的不错，叫什么来着……？
　　江泽边走边想，想了一路才想起来。
　　然而想起来也没什么用，到了电影院就发现这部电影前天就下映了。
　　有点遗憾，毕竟是回忆了快十分钟才想起的名字。
　　既然来了，不看个电影都对不起自己走了十分钟的路。江泽扫过一排排电影的名字，最后在一众文艺片爱情片中选了一个恐怖片。
　　准确点说，是国产恐怖片。

　　*

　　毕竟是国产恐怖片，还是看名字就知道拍得不怎么样的那种，即便是假期看的人也不多，几乎都是躲在角落的小情侣。
　　电影开始不久，江泽就有点想打瞌睡。果然，不应该对这种国产恐怖片抱有什么期待。
　　在中国这样一个崇尚科学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怪力乱神的事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一切看似灵异的现象总会有科学的解释。
　　于是江泽忍着瞌睡坐在电影院看了近两个小时的走近科学，说是走近科学其实也不太准确，毕竟走近科学里没有这么多打鸣似的尖叫和浮夸的表演。
　　不过让江泽没想到的是，还真有傻子会被低配版走近科学吓到。
　　电影差不多放到一半，在银幕上那个女演员又开始一轮高分贝的尖叫轰击时，和自己隔了两个座位的地方，有一个傻子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江泽偏头看过去，见那人坐回座位又搓了两把脸。电影不知道放到什么镜头，亮起白光照在了那张脸色不怎么好的脸上。
　　呦，还是个挺好看的傻子。

　　*

　　电影散场，江泽活动了一下筋骨，跟着人群向外走。其实平心而论，电影最后的反转设计的还是挺用心的，作为一个不闹鬼的恐怖电影，剧本写的也还算不错。只是演员……有点一言难尽。
　　表演浮夸做作的小品演员都望尘莫及，眼睛瞪得像黑猫警长，四五个主演长着同一生产线批量生产出来的脸，一个个涂得比鬼还白，还没有刚才那被吓到的傻子好看。
　　江泽下意识扫了一眼，却没看见那傻子，大概是电影没看完就走了。
　　嗯，这胆子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