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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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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寒风如刀,偏偏这段时间前来春闱的人太多,进城的人堵在城门口,等着巡防士兵检查名册,一个个跺脚搓手,脸色通红。
而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个男子格外引人注目。黑色长发只用白色绸带松松扎着,白衣外是一件黑色的大氅,从脸上完全看不出来年龄,像十几,二十几,又或者三十几。他的容貌最多称得上一个清秀,但周身的从容淡定让四周焦躁的心情都平复下来。别人在受冷风,他似乎是在享受春风。
这才是真正的士林儒雅之气啊!
周围的人想想刚才自己的样子,不觉有点羞愧。胆子大点的,干脆直接前去攀谈打磨时间。
“小弟寇昌德,字有章,南城人士,永康十二年举人。不知兄台贵姓?”
黑氅男子微微拱手,一举一动赏心悦目,目带春光:“苏代,字叙言,京城人士,明统十三年举人。”
嗯,声音和他本人一样,儒雅自带书卷气。
寇昌德完全被他的声音吸进去了。以前只听闻有的人只凭声音就能让人忍不住折腰,现在看来竟然不假。京城果真卧虎藏龙,天才汇集。
后来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苏代这名字有点耳熟,竟然和大岚最年轻的状元郎同名?!
……
寇昌德吸了一口冷气,周围听到两人谈话的人也忍不住好奇而惊诧的一遍遍扫视着苏代。
苏代,苏叙言,太师幼子,和先明王、武定侯、宫家二爷年少时合称“奇渊四贵”,明统十四年中状元郎,明统十九年因病辞官,后不再踏足官场。
苏代任官不过四年,就从六品翰林做到三品礼部侍郎。
随着时间的流逝,苏代不再像以前一样,频频出现众人耳中,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看轻他。
父亲是太师,姑姑是玉王太妃,姨母是大梁女宰,上有两位朝廷重臣的哥哥,大嫂淑阳郡主身为皇族,其身份在家里都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太师府的厉害从来不在官位和女眷地位上,而是桃李遍天下——太师唯一承认的学生就是今上,其他各地官员三成以上都要叫声太师一声“恩师”,苏代更是一干皇子和明王的启蒙先生。
太师府在大岚士林中的影响之深,甚至有隐隐超越皇权的意思,足可见其分量。巍巍山峦,太师府就是尽头、顶点,不可超越。
在贵胄林集的奇渊被冠以“清贵太师府”的美称,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寇昌德不知深浅,好在苏代却十分懂得把捏分寸,谦和有礼又不显得姿态过低,长幼分明又不自大傲慢。
寇昌德得见偶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刚刚又有些示威过头,便急冲冲行了个礼,羞得钻进人群中。
苏代笑了笑,又重新把目光投向远处。
一个时辰后,三匹马由远至近奔来,在刻有“奇渊”的城门前停下。
王娇娇飒爽英姿,明修途温润雅正,郁难卿潇洒冰冷,三人各有一番滋味,引得旁人注目。
“先生!”明修途下马,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小跑向苏代,在三步远的位置停下,然后郑重的一礼而下。
刚开始明修途就在一群排队等候的人堆中看见了苏代,三年不见先生没有任何变化,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的掌心也依旧温暖——苏代握住了明修途的手把人拉起来,用自己的温度给明修途暖手。
“手这么凉还骑那么快。”苏代的声音带着一股书香气息,好像是在等玩耍归家的孩子。
明修途眼眶一热:“太想先生,就尽快回来了。”
“想我还一去就是三年?”苏代怪道:“我看你是想吃醉饱阁的饭了吧。”
明修途笑笑:“那先生可不能心疼银子,我要好好去醉饱阁吃一顿。三年没去过,还真是想那里的味道了。”
苏代点头:“也是。你哥回来,你想吃也不知道能不能走过去了。”
苏代刻意加重“走”字,书卷气中马上多了一丝洒脱。
明修途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凑到苏代耳边轻声问道:“先生,我哥很生气吗?”
苏代宠溺地点了一下明修途的额头:“你啊……弟弟参加春闱,他那个哥哥竟然是最后通过礼部无意间提起才知道的,你说他气不气。可惜了那套白玉点青茶杯,听说当场成了粉尘。”
明修途眼前一黑,仿佛看见了自己和那套茶杯一样的下场。
“先生,我能住你那吗?”他不想回明王府了……
苏代点点头:“放心吧,殿试结束之前他回不来。回来后也木已成舟,你软下来哄哄他,事情就过去了。但若是你科举没过……”
明修途听出话外之意,立马保证:“我一定好好做功课,(为了保命)考中进士!”
郁难卿在一边看着两人说说笑笑,眼底的颜色越来越深,浮起一层深邃的幽光。
“对了,先生,”郁难卿的视线过于明目张胆,明修途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是郁难卿,我回来的时候认识的好友。难卿,这是我先生,苏代。”
郁难卿微微点头:“久仰。”
语气之平静,神色之淡然,好像他面对的不是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偶像,而是一个转瞬即忘的路人。
苏代第一次遇到这种待遇,丝毫不介意年轻人的无礼,只是盯着郁难卿的眼睛出现片刻失神,而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听说长安客栈一事,郁公子帮了修途不少忙,我先在此谢过了。”
郁难卿的声音冷的掉渣:“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没帮他。要是没事,我就先进城了。”
明修途看了看郁难卿的背影,有点搞不懂他又发什么大少爷脾气,疑惑的看向王娇娇,发现王娇娇也一脸懵。
“苏先生也听说了长安客栈的命案?”王娇娇接话,缓解郁难卿留下的尴尬。
苏代点点头:“我们回去再说。”
明修途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郁难卿住在哪里。
风月夜不在奇渊,明王府对明修途就没了人味儿,于是他直接跟着苏代回了他现住的房子,美美的吃了一顿后洗了个热水澡,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中午。
“你鼻子倒是灵!”苏代看着刚起床的明修途,“午饭刚准备好,本想饿你一顿,你就起来了。”
明修途才不信先生舍得饿他,再加上和熟人吃饭没那么多规矩,有“王府美玉”之称的明修途直接坐下来,像一个好久没吃饭的混混,拿起筷子大块朵姬:“嗯~这叫花鸡是李叔做的吧,还是那么入味……诶,王婶的八珍鲈鱼,好久没吃到了……我没看错吧,张大娘心情这么好,拿手绝活猪肉炖粉丝都上桌了!”
家长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孩子喜欢吃自己准备的饭菜。苏代无妻无子,明修途名为他的学生,实际上把他当儿子来养。看着明修途一边吃一边说出是谁做的菜,还不忘给自己夹菜盛汤,苏代的笑容深了几分。
“嗯?先生,这份红烧猪蹄是谁做的?油而不腻,甜而不鼾,酸而不烈,简直是极品。”
“能的明神探一句称赞,我还真是倍感荣幸啊。”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明修途直接呛住,止不住咳嗽起来。
“喝汤。”苏代淡定的递过去一碗汤,有些无奈地看了眼端着色香味俱全的麻婆豆腐进来的人,招呼道:“二哥,菜已经够吃了,坐下吃饭罢。”
明修途止住咳嗽,对来人拱手一礼:“叶师伯。”
明修途脸色通红,也不知道是咳嗽造成的,还是羞的。
叶淮善思辨人性之术,屡破奇案,素有神探之称。那句“明神探”当真臊人。
叶淮坐下来:“吃饭,没那么多规矩……”然后又学明修途刚刚的语气,“叙言,我新学的菜式,你看看和城北徐记的味道差多少。”
明修途脸色爆红,低头啃米饭,眼不见为净。
苏代看着二哥玩心大起,在心里默默心疼了明修途三秒钟……嗯,二哥手艺又长进了。
太师府怪人辈出,太师疼夫人,还尊重太师夫人娘家那边的习俗,让二儿子随母姓。大儿子苏铭生在书香世家,偏爱舞刀弄枪,成了大岚武将中文采最好的一个;二儿子叶淮不信“君子远庖厨”之论,厨艺直比御厨;三儿子苏代干脆官都懒得做,直接闲在家收集各种书,房子里简直无书不有。
吃过饭后,明修途硬着头皮就想开溜,却被叶淮留住:“说说吧,长安客栈的命案。李桧一死,太子震怒,让我查一下幕后主使。除了你之前录的那些口供,还有什么没说。”
说到正事,明修途也认真起来:“我在长安客栈找到一首疑似胡宾写的诗——三年能白一头,唯三日之愿景。一年岁后无出头,则鄙人不再高升。”
“三年能白一头,唯三日之愿景,是为科举。‘無’字头,一个‘年’‘岁’之尾,是为‘舞’。‘鄙人’,‘敝人’,加一‘升’。是‘弊’——我怀疑胡宾所写的东西,事关来年科举舞弊!”
叶淮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这是只说与我们听就行,兹事体大,切不可传出去。”
明修途点头:“修途明白。还有……最后搜出来的李知县身上的字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有猎人在后——螳螂、黄雀是谁,是谁,写那张字条的又是谁?
如果写字条的不是前面三股势力,他为什么非要留下东西暴露自己的存在?他不惜暴露自己,又想告诉我们什么?
叶淮点头:“这件事确实不止三股势力参与。此事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好好准备来年的春闱。”
明修途看了眼苏代,低声应是。
春闱之难,明修途也不敢大意,整日背书写策论,旁边有苏代这个大儒辅导,进步神速。加上苏代常常妙语连珠,单一反复的生活也不那么枯燥了。
“嗯,写的越来越有初霁的风采了。”苏代看了眼明修途刚写的关于大岚和大陌边境军事的策论:“主武力,议和为虚,还将当地的经济、民生考虑进去了。方法虽然稚嫩,但考虑全备,大有进步,在当届试子中也能排进前三十了。只是……若是想红榜提名,怕是难。”
明修途疑惑:“却是为何?”
苏代抿口茶:“大岚建国七十三年,根基不稳,当朝的贵勋之后,十有八九都是外朝之人,因当年跟随太祖打天下才有了这番身份。但在他们心里,终究系着祖宗祠堂,和大岚真正一心的少之又少,所以当朝官员大都重文抑武。这片文章交上去,除非考官都是初霁的人,否则你还没进官场,就已经先得罪了多数官员。”
明修途微微蹙眉:“那先生以为呢?”
苏代目光有些悠远,心里某根弦突然被挑拨到:“曾经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苏代看向明修途:“修途,这些话虽然不该由我来说,但你应该知道——我和初霁的想法一样,不想让你进官场。你哥在官场看似风光,有太子、玉王乃至太上皇的支持,但他们站在的是百官的对立面。清臣,忠臣,良臣之派,真正做事的又有几人,不过都求自己富贵平安,而你哥所求,是大岚的盛世昌隆。利益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扳不动你哥,只能……”
明修途垂首:“我明白。先生,兄长说过,他父亲一生所望,不过看一眼大岚的盛世繁华,所以兄长穷其一生也要完成他的夙愿。而兄长所盼,就是我今世的向往。”
苏代微微一怔,仿佛又看见城墙之上,一身红色战袍的男子迎风而立,线条冷峻的脸上挂着令人惊艳的嚣张飞扬。他摇摇指着大岚的边境,激动而坚定:“叙言,总有一天,我要和皇兄一起见证大岚的百年繁华,盛世江山!”
百年的繁华……呵。
可是你现在在哪里呢?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明修途吓了一跳:“先生!”
苏代摆了摆手,缓了几口气:“无事……无事,老毛病了。”
明修途有些紧张:“先生还是回去休息罢。”
苏代抬眉,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明修途一怔:“什么日子。”
苏代有些无奈:“今儿年三十,你不会还想学一晚的书?”
明修途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要过年了。春闱太紧,明修途巴不得时间慢一点,谁料不知不觉就到年三十了。之前在外游历,明修途没注意过时间,现在住在苏代家里,苏代过年回太师府,于是也没在房子里添年味儿,明修途糊里糊涂就又忘了。
明修途看着先生,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明王府和太师府之间并不和平。叶淮和武定侯的姐姐是夫妻,因为她的死两家彻底闹僵,明王府夹在中间很是为难。风月夜和苏代是忘龄之交,但与苏铭的第二子苏许桐关系就不那么好了。
永康四年,太子中毒,风月夜震怒,雷厉风行地查明为邑乐伯所谓,当即夷其三族,老弱妇孺都没放过。
而其中,就有苏许桐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辜怀芳。
据说当时苏许桐为了救辜怀芳,拿着太师府的免死金牌闯到太上皇和太后那里,才拿到“免死罪,贬为奴籍”的免死令。
可赶到那里时,已经晚了。
明修途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神色悲戚绝望的男子麻木地看着一地尸体,身体僵硬的慢慢走过去,最后泪流满面地蜷缩在地上。
苏许桐瞬间拔出短刀冲过去质问为什么,连一个少女都不肯放过,被一边的护卫制服在地。
高台上的白衣少年逆光而站,漫步越过满地的尸体,任鞋子和衣摆染上血红。
“因为你没权,所以你连你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少年声音平稳,好似低喃。
“因为你没权,所以你只能被别人玩弄!!”九天寒霜和地狱的煞气交杂,冻结了空气。
“因为你没权啊。”少年的头发从发梢开始染上霜白,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头银发翩飞!
白发少年的脸藏在阴影里,发红的瞳孔如同暴怒中野兽的最后通牒,眼中风暴狂舞,如同杀神临世!
“好个没权!风月夜!风初霁!!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要让你尝受什么叫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