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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雨中美式十年决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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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哲点了两杯美式,端到座位上,自己半包糖,井聿不要糖。他曾经是个吃不了一点苦头的男人,然而井聿却将秉持“苦就苦到底”的喝咖啡理念,潜移默化改变了他,将他从喝卡布奇诺加糖到不加糖再到美式三包糖,到现在半包糖微微中和涩味。
入口,只感觉这味道纯正浓郁,余味悠长。
他以咖啡开口,这是他第二天羁留在这个城市,只是为了眼前的人。
“其实,半包糖也不错,人生就像一杯美式,苦到头怎么会有意思?”
井聿喝下无糖美式,“太甜了。”
“不知道你味觉是怎么长的。”陶哲笑着摇摇头,他出生于江南水乡,嗜鲜嗜甜,从骨子里养出来的,难以改变,也难以理解他人,“苦到舌头要掉了。”
井聿面色不佳。
“开门见山吧。”井聿如此说,定定地看着他。
陶哲以为井聿的眼神会带着一点仇视,然而也没有。不过这并不代表现实,他向来是个习惯掩饰情绪的人。
陶哲拿出一张熨金名片,上面简洁的字体写着某某环境工程科技发展公司,“我希望你来帮我。”
他的语气礼貌又自得。
井聿低头瞥了一眼,忽说,“老师一直以为你会继续读博。毕竟,你很难得。”
“天才也有江郎才尽时。”陶哲的目光欲望勃勃,“再读下去我只会到更高的境地,大家都一样的优秀的时候,会显得我很平庸,而且我等不了了,我的心野了,我读不进去了!你知道我的,小井,我在哪里都必须是最突出的一个。”
他出生贫寒,因为天资过人,助学金加贷款读完大学,然后送出国国家资助深造,最后在世界上环境科学专业前五的学校里读完研,顺利毕业,大家都觉得以他的天资会不愿意回国,要么继续深造,要么就在国外广阔发展。
然而他回来了,就任于老牌科技公司,作为改革的新鲜血液,是所有人眼中的希望。他是新人,是人才,是荣耀,是忠诚。
井聿看着他,“你一直都是最出色的。”
陶哲不敢触碰这眼神的深意,“不要说这个了。我们叙旧已经叙够了,开门见山吧—小井,我一个人有点吃力,来帮我,我们继续合作,像以前一样。”
他说完似乎松了一口气,继续带着几分矜傲补充,“你推免进公司,年薪三十万起跳,熬过第一年,等我再往上升后,薪水随你开。”
井聿表情一变,有掩饰不住的冷漠,“你找我就是说这个。”
“我们要叙一辈子旧?!”
“我不想和你谈钱。”
之前总是在外实习,他们都常年晒得黢黑,现在看两人都闲了下来,不必再受这份苦,都肤色正常许多,井聿更是苍白,瘦了许多,也难怪,他事事存心,怎么能不心力交瘁。
陶哲知道,井聿向来是活在真空里的人,理想化,他十分激动想要说服他,“没有钱,我们那么好的科研环境从哪里来?没有钱,我们怎么看得见那些平常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稀有物种?更何谈去研究!你以为班里其他人有我聪明?不过就是钱!只不过我能用我的脑子达到罢了。极光、灭绝的蓝蝶、有锯齿的破叶子,就是因为钱,才能接触到这些。——当时我母校发给我消息,回国发展会有上百万的补助,我怎么能不急着毕业,我怎么可以不回来?!他们把大把的钱洒在我未来的康庄大道上了,傻子也知道去捡。”
井聿把手插进兜里,初秋略微萧瑟起来,他穿着薄卫衣外套,一副学生样子,听见这话,像一团火忽地被浇灭了,说话没底气起来,“我以为你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你的能力,你的一切都是我亲手培养起来的,老师?我才是你老师!导师教给我们的,有我教给你的多么?”
井聿并不反驳,只是轻轻问道,“那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你是我的作品呀。我本以为我这么自私的人,不会把我的任何技巧传授给别人,然而,你让我很信任。”陶哲说完,自嘲地笑了,“你没有威胁。”
“如果我有呢?”
陶哲笑得舒展,“你有吗?你的弱点太明显,所以你堆砌不起来野心。我记得你说过,什么?‘要是可以读一辈子书就好了’。”
他抽了根烟,这里是室外的座位,无人阻拦,眯起眼睛,领导派头立起来,他现在比学校里老了十岁,然而他喜欢这老态,把许多怯懦自卑遮住了,“你这个人啊,不行,你看你现在,如果我不来拉你一把,你都快烂在这里了。”
多年寒窗苦读一朝发达,穿着定制的精品西装,几千块精剪的成功人士发型,做了飞秒,拥有了飞行员一般的视力,终于不用厚着脸皮去抄别人的笔记——钱的确是个万能的东西,他能让你一下子年轻起来,身体轻盈,乐善好施,脑力活络,能让你因为一时贫穷吃过的苦头一下子弥补回来。钱啊钱,它让人自信,昂首挺胸,像个人一样体面活着。
然而他绝不是白眼狼,从前被贫穷打落,偶然拿点经费奖学金,都贴补了家里,是面前这位师弟和他一起吃糠咽菜,井聿吃什么都是一个样,有点麻木的,然而陶哲吃下去的是恨、是怒,是所有的不堪。旧社会的妓女遭人凌辱,为的也不过是钱,一笔足够的钱,就能逃离贫穷的臭水沟,改头换面。
他为了熬出头,连命都不要了,也不在乎脸面,羞耻,大忌。有了钱,什么都可以弥补。
正如现在,陶哲一脸的愧疚,“不过,哥会弥补你。”
井聿冥顽不灵,他脸上的仇视终于不加掩饰,“你不觉得恶心么,拿了我的成果,还作出这种样子。”
“那不是成果,那只是一个idea,它只是尚未成型的胚胎,随时都会被打掉。”陶哲叹息着,“世界上有太多无情的母亲了。”
陶哲当时被百万财产困住了眼,他本已经延毕一年,准备拿出惊人的成果,一举推免读博,然而当时他必须立即毕业,回国发展。读过研的人都知道,为了毕业拿出的课题,为了读博拿出的课题,平时研究的课题,都是有差别的,不能拆分也不能融合,他们是长在同一包骨肉里的四分五裂的不同部位的骨头,是不能拿过来换着用的。
陶哲绝望之中,并不露声色,他忽然想到曾和自己的师弟的一次闲聊。
那次他们见过极光,就是闻名遐迩,世界各地都有人要来看的,花钱也要看机会的极品景色,他们就那么偶遇了,这是一次现成的便宜。欣赏完后,俩人畅聊,陶哲随口问井聿他是否准备好毕业课题,井聿便说了几个设想,似乎很不有把握。
然而陶哲的眼睛忽地亮了,井聿这人平时并不突出,他一向不当作威胁之一,然而他的想法竟如此新颖且是完完全全具有原创性的,陶哲甚至都不用查询数据库,就知道这个题目,已经可以打败大半的人。
陶哲来了灵感,将自己的建议立马说出来,完毕还道,“真是不错,不错,没想到你这么有想法。”他这师弟向来是不争于人前的,看来此次要大放异彩了。
然而这毕竟只是一个想法,陶哲并不直说是哪个想法真好,都纷纷给了意见,谁知道他井聿要哪个题材呢?后来井聿埋头研究论文,已经不大和他碰面了,于是陶哲就鬼使神差地拿了过来用,如有神助,这个题目如此出彩,后面的研究方向,实验案例,思路拓展,每一条都这么顺畅,他不是在写,只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所有的实验案例和经验都在为他开路。陶哲把论文改了改错别字就交上去,在挽留声中顺利毕业,从此天高海阔。
只是听说井聿延毕了,其中缘由,也大约猜出来。如此精妙绝伦的想法,谁都不愿意错过的,陶哲知道井聿写的未必逊色于他,只是运道这东西说不好的,就像时机,先来后到,陶哲他占到了,井聿就不该有了。
再者,这秘密唯有天地知道罢了,谁也辩解不出个所以然的。
然而陶哲不是伪君子,他是有愧疚的,井聿是他信任的人不多之一,更算得上知己。几次实习,以为要在山崖上跌个骨折身绝,都是彼此支撑着,几乎是生死之交了。井聿看着皮相太好,似乎吃不得苦,却是十分靠得住的。
他也的确需要井聿,都说宁教一手,不教一口,他却全盘托出,井聿是他的左右手,是一点不弱的,这孩子假以时日是要出人头地的,现在有一个静得下心读书的人太难了。在现在的公司里面他已经看出来了,都是草包,他要有个帮手才能施展拳脚。
雨一直在下,井聿已经离开座位,自顾自走在雨中,似乎这雨是多年苦读遭人践踏,留下来的泪,他要承受雨水,要让自己痛苦。
陶哲撑开伞追了上去,然而井聿不领情,把他的关照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