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皆是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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涑水自墨山发源，清清冷冷地淌过几重山峦，绕过边陲小镇和荒城残村，在眼下满目疮痍的贫瘠土地上，划出了一道澄净的分界线。
他冷眼看过了尘世几多变迁，江水中浸泡过凛然傲骨，泼洒过热忱心血。时移世易，潮汐共月生，傲骨与碎石一同沉入江底，热血和污水一起消弭无迹。
而纷争无止，战乱难息。可恨晨光熹微，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照彻这雾霭万里。
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清晨的江面上雾气弥漫，目光所及难见人迹，唯有一叶扁舟，飘荡在浩然天地之间。燕群展翅掠过河水，徘徊不久又继续南飞。声声清鸣和深秋冷冽的江水惊扰了小舟上的人，那男子有一双好看的眉眼，惊艳尘世三千浮华，显得温润又寂寥。
他侧脸的线条却是冷峻而凌厉的，瘦削的骨撑起一层薄薄的皮肉，远远看去，不近人情、清俊无双。偏偏左边眼角下生着一点朱砂痣，将那份淡漠和清寂双双收敛，糅进了十丈软红尘，只剩下温柔缱绻。
他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望向江岸的重重垂柳，又看了看放在手边的白玉瓷瓶，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立在船头的燕子身上。男子有些迟疑地伸出手，那燕子倒是不怕人，扑着翅膀落在他手上。苍白的手指在黑羽的映衬下，好似浓墨泼洒的写意画卷。他轻轻笑了，眼角那一点朱红点染略显单调的水墨图，绘就泼洒江面的熹微晨光。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燕子当然不会回答，只是低下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
“好吧，”男子垂下眼睫，藏住眸中那份茫然，“我也不知道。”
他伸手摸了摸燕子摸翅膀，而后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景物，细细回忆前尘过往。他记得如今是永宁四十三年，当然，大燕已亡，燕历少有人用，他们更喜欢从江南传出的新历，那个年号叫“升平”。
分明就是春秋乱世，非要起一个盛世安康的年号，自欺欺人得很。
升平初年，燕都被破，盛世倾颓。皇族苏氏无一人降敌，燕旻帝与皇子公主力战而死，皇后林氏携几位老臣殉国。其余官员或投奔新主或归隐山林，唯丞相韩义承林后托孤，护七皇子苏远于密道出城，自此杳无音信。
自升平二年至今，燕都仍未得正主。广袤江山群雄逐鹿，遍地饿殍，民不聊生。英雄好汉们为前程奔走，黎民百姓却只求安居立命，自古忠孝难两全，殊不知志向与生计同是如此。
燕历永宁四十三年，也就是升平十一年。乘一叶孤舟的男子终于承认，他熟知天下大事，胸中沟壑万千，却把自己的身世忘的一干二净。当务之急该是回到岸边，船上有一根竹篙，该是用作船桨，问题是……他好像不会用。
……
“江城依水而建，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只是前朝士子多居于此，易攻取而不易收服……”齐修手执折扇，一边指点江岸边的各色奇景，一边头头是道的分析着当前形势。他说到兴起处，将折扇“唰”地一下展开，扇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君美甚，另一面同样是三个大字——不及吾。
这位“君美甚，不及吾”的齐公子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抄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突然余光扫到某个人，顿时气急：“顾！北！川！你他娘的听是不听，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上赶着请大爷我当军师吗！？你你你你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身在福中不知……”
坐在船尾的男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音。那人眉疏目朗，生得一副好皮相，天知道内里是个怎样的混账东西。顾北川唇边带着笑，指向江心一点，压低声音道：“齐修，你看。”
齐修一脸不耐烦，还是禁不住心里那点好奇。他将头凑过去，盯了半天又转了回来：“就一个小破船，有什么好看的？你个不思进取的……”
“书呆子。”顾北川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没让你看船，看人。”
齐修再次探头去看，仍是一头雾水：“什么人？男的？黑衣服，头发挺长……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顾北川再次提示：“你看他在干什么。”
齐修：“他一动不动的谁知道在干什么？”
顾北川终于赏给他一个十分克制却忍不住嫌弃的眼神，语调沉痛：“齐兄，你这辈子，怕是只能和颜如玉过了。”说完便意犹未尽地转过头继续看。
齐修不服气：“那你看出什么了？”
顾北川弯了下眼角，悠悠道：“美人。”
齐修：“……您可真有见地，那您的美人一动不动地在干嘛？装死吗？”
“他在看水。一草一木皆是情意，流水润泽万物，乃苍生之本，圣人谓之上善。你说该不该看？”顾北川不理会他语含讥讽，“泛舟烟水，遗世自清。这般心境绝非寻常人等，甚至你我犹不能及。”
“我赌他惊才艳艳，齐兄信是不信？”
齐修号称天下第一谋士，精通战局分析，恃才而傲物，生平最听不得旁人才高八斗。而顾北川识人用人的本事亦是一绝，只一眼便可断言其身世际遇，比街边算命的道士准上数倍不止。
“有没有才能，总得试一试才知道。”齐修不满道，“拿什么赌？我想要你家传的翠微。”
“那壶翠微原是宫中珍藏，前朝旻帝御赐家父，齐兄好大的志向。”顾北川笑道，“可以，那我就要齐兄私藏的春宫。”
“放屁！我何时藏过那种东西！”齐修大怒，“圣人门下，怎可如此言行不端，顾北川你自己轻浮便罢，休要毁人清誉！”
“我就是诈你一下，竟真的没有，齐兄果然是高山仰止令人钦佩。”顾北川从善如流开始赞赏，反正好话也不要钱。
齐修很是受用，当即决定大发慈悲原谅他。顾北川见好就收：“齐兄想怎么试？莫要再让人家猜你家中某本书放在哪里了。”他环视船舱，将目光定在了已然熄灭的烛台上，忽而笑了一下。
“我有个想法，就看齐兄敢不敢。”
齐修对此人的恶劣行径早有切身体会，不过眼下是要用在别人身上，他也喜闻乐见。于是齐修答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话之一：“有何不敢。”
顾北川笑意更深，他点燃烛台后伸手一推，微弱的火苗触及木制船体，转眼便连成一片。齐修来不及反应，胳膊便被人拉了一下，顾北川声音里还含着笑：“齐兄，跳船。”
“你疯了吗！？”齐修只来得及喊一嗓子，半个身子便入了江水。深秋时节，水刺骨的凉，齐修挣扎着露出个脑袋，就见他们方才跳下的船已经烧成一片火海，而一簇箭矢堪堪擦过他的鬓角，落在了身后的水中。
火光的掩映让藏身暗处的弓箭手失了判断，一连几箭未中目标，对方似乎没了兴致，不再有动作。齐修心下已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拖出来鞭尸，连带着顾北川一起——那混账东西肯定早有察觉——现在正四处寻觅顾北川的身影。
齐修水性算不得好，加之秋水寒凉，更是力不从心，可巧看见了方才被他们盯着瞧的黑衣公子，他一时顾不得礼节，喊到：“公子！救命！”
然后他看到那位公子的小舟向一侧倾翻，接着一个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的“水鬼”爬上了船。黑衣公子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水鬼”冲他笑了一下，形容狼狈模样却出挑，他眼里仿佛掬了一捧星火，笑起来就像春日暖阳：“鄙姓顾，名北川，字泽之，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齐修扑腾着往这边挪了一点，他也不知道省力气：“顾北川！你他娘的……老子快撑不住了！”
黑衣公子将竹篙递给顾北川：“快去救他。”
顾北川接过，撑船划向齐修，还不耽误嘴上功夫：“公子还没说怎么称呼。”
黑衣公子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在回答“我不知道”和现编一个名字之间果断选择后者： “燕行舟。王谢堂前燕，江海行扁舟。”
“好名字。”顾北川赞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到了公子这里，燕子却偏爱天高地阔，无畏江海风浪，不输鸿鹄之志。”
“不知公子先前，是哪位贵人的座上宾？”
燕行舟认为自己的名字没起好，更不该一时嘴快说什么堂前燕，“燕”这个字，本就不该随便用，何况面前这人还是名动一方的顾大将军。
天下还姓苏的时候，顾家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异姓王，替皇家镇守西北，世代忠良。直到顾北川之父顾昭通敌，主动放弃西北边境，也不曾援兵帝都。传言旻帝至死，都还念着远在北疆的顾王。
然往事不可改，他只能继续往下编：“家师曾拜韩相门下，彼时燕朝鼎盛，他老人家望我出人头地，二来也为了奉承丞相，便让我以燕字作姓。”
顾北川还在笑，也不知信了没有。齐修挣扎着爬上船，作一揖道：“多谢公子。”
燕行舟忙道不必，船是顾北川划过来的，齐修能上来也是靠自己，他确实没帮上什么忙。
齐修缓过一口气，便开始用眼神凌迟顾北川，后者目不斜视：“齐兄怎得如此狼狈？看得我好生心疼。”又转头看向燕行舟，眉梢眼角都是笑，“我二人突逢变故，可否请公子行个方便，留我们借住一晚。”
“……天色尚早，将军和齐公子快马加鞭，定是能回到军营的。”燕行舟迟疑一下，继续编，“实不相瞒，寒舍实在简陋，怕是无法供人居住。”他心下苦笑，自己哪里有什么住处，便是有，也不记得在何处。
齐修更是震惊于此人面皮之厚，放着大好营帐不住，非要去跟别人挤：“顾北川你……”
顾北川打断他的话：“既然如此，行舟不妨随我们一同回去，我也好感谢一下救命之恩。”
这话正中燕行舟下怀，他方才正担心自己要风餐露宿，行军再是艰巨，也总比喝西北风好受一些。他按下心头愉悦，低声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将军言重了。”
“此言差矣，今日若非公子在此，我与齐兄定会葬身江水。”顾北川将沾湿的头发束起，“佛家有言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在下与公子一见如故，想也是因着这百年的缘分。行舟若是不答应，金身的佛祖会不高兴的。”
齐修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话你当年也跟我说过，顾将军座下一众人才，大都是这么被骗来的。只要是个人，鼻子不歪眼睛不斜，他顾北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百年机缘，一见如故”。
燕行舟轻轻笑了一下，眼角的朱砂痣灵动起来，恰似榴花照眼明。
他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燕某在此，先谢过将军款待。”
……
江岸边一处草垛后，甲子手持弓箭，有些焦躁：“殿下，顾北川那厮有意无意地躲在韩公子身后，怎么办？”
按他们的计划，待顾北川现身便开始放箭，对方身在江中无遮无拦，即便不死也会受伤。却不料对方先有觉察，甚至狠心烧毁船只躲入江中。顾北川此举颇为冒险，他们拿不准对方是否带着护卫所以有恃无恐，一击不成已失先机，早该就此打道回府。然而殿下顾及燕行舟，执意等在此处，若是再不离开，等顾北川召来援军，他不敢保证能护殿下周全。
被他称为殿下的人带着个银质面具，古朴的花纹遮住半张脸。他闭了闭眼，心知此事不成，沉声道：“走。”
甲子问：“是否需要属下将公子带回？”
“不必了，阿黎有他要做的事。”
带着银面具的男子往前快走几步，仍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江心。燕行舟已经与顾北川相谈甚欢，半点儿没察觉自己被人当成挡箭牌。他叹了口气，毅然转身离开。
心道：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皆是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