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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五色的神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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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斯万—加德斯提着白裙摆,一边从琴房向外移步一边和父亲谈论大提琴的弓法,神临节的红短靴踏在素色地毯上,好像一只风度优雅的白鸽正向前行进。
她站在楼梯前目送父亲的背影逐渐向下,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随后一阵小跑,三两步迈进斯万—加德斯小姐的房间,伸手进铁皮糖罐抓出几颗糖果,熟练地用牙齿粉碎它们,前后不过几分钟。
“琼,你在吗?”
听到作为她名字的单词被一个女声说出,金发的洋娃娃心下一惊,立刻飞奔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好像她溜进姐姐的卧室是为了钓文字,而不是糖。然而后话入了耳,她便放下心来,重新把书推回原处,转身向枫木地板中央走去。
就在她站定的时候,容貌与她相似的年轻女子到了她的房间。那身红裙把她妆成了一朵红玫瑰,她本来远远看上一眼就能认出她,不必为此虚惊,这的确是她的失误。
“你吃了多少颗糖,琼?”艾薇已经不会再为这样的场景产生情绪波动。
她走到书柜前,目光从几排书脊上划过,拿出一本被倒放的书,让它能站立而不是倒立,然后把它送回了原处。
琼露出的牙齿好似退朝时沙滩上出现的白贝壳:“三颗而已———母亲真的已经和父亲一起出去了吗?”
“没错,她们刚刚才走,亚历山大也和他们一起走了,我知道这消息会让你开心。”
艾薇端坐在米黄的扶手椅上,似乎要站起来朝什么地方走去,最后却没有改变动作。
“没错。”琼点点头,闪到桌前,目光移了又移,最后停在一只信封上。
一枝踮脚尖的马蹄莲把她的眼睛当作水塘,开始借它欣赏自己的倒影,她的眼睛也因这一点含有鹅黄的纯白荡起了笑的波:“这是你收到的神临节贺卡吗,姐姐?”
她没有转过身,却听到身后艾薇的声音有些摇晃,就像一棵被风推来推去的小树:“是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那你现在要看吗?”琼捧起信封往后一转,把妆点马蹄莲的画面全部展现在她眼前。
“我正打算看。”艾薇重新立起来,一点点走向琼,用双手把信封接过去。
她仅用一只手拆开信封又拿出贺卡,开始让眼光在这纸上的天地做一次旅行。琼没有凑到她身边顺走一点祝愿,这是她最为庆幸的事。
她扫上一眼就能明白这张贺卡一定是维奥莱特的作品:纸张轻薄,字迹潇洒,常春藤叶在顶部摇曳,朵朵紫色三色堇簇拥着祝福话跳到她的眼前,好像她不认真读就是辜负了她的心。
她在一片绚烂的色彩中阅读起她的手笔。和往常一样,维奥莱特绝不会把祝愿幸福安康之类的客套话写进贺卡,也不屑于用诸如祝愿爱情美满的词句故作亲密。
今年她祝她短期能有大把时间在慕恩莱特大学的花坛边徜徉,能逃过每一次能让空气凝滞的茶会,长期能在认可声中歌唱,能把所有抄乐谱和写乐段的纸张全部处以火刑而不必因此受责骂。
她的目光在这几行字上来回跑着,怎么也不愿停下,唇边的笑容也慢慢露出它的芳颜,仿佛她收到的是斯佩莱特小姐浪漫又充满实用主义的心————事实上她也有理由相信维奥莱特用画笔把纸变成彩页,又拿墨水将彩页化为贺卡就是这个用意。
艾薇把贺卡送到它的家中,让它躺进抽屉,然后坐到了椅子上:“神至节舞会你要穿什么衣服,琼?”
“那件薄荷绿的就很不错,我还想戴父亲买给我们的黄缎带。”琼坐在她身边,“姐姐呢?”
“我想穿绣勿忘我的那件。”艾薇轻飘飘地送出答案,显而易见她的小妹并不会猜到这句话使她想起了她一笔笔画好的勿忘我贺卡,还有她融进其中又加以掩饰的对收件人的心意。
“我盼神至节舞会很久了,今晚大家都会来,我们一定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琼好似一只欢快的雀鸟那样啼啭着,声音又马上低了下去:“可那是在我还不知道神临节和神至节可以在皇帝桥上看到烟火的时候————昨天我们就没去看烟火,如果今天错过了就得等到明年才能再去看。我们已经错过了兰瑟斯顿的第一场烟火,我不想再错过第二场。”
“我们还是享受舞会吧,琼。”在条条框框限制下艾薇只得徒劳地安慰她,“我也很想去看烟火,但我觉得如果我们的心情不因为去不成受影响,至少能得到舞会的快乐,而如果我们因此心情变差的话,就要连舞会的快乐一起失去了。”
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话出了口,她的思绪忽然跳到了自己身上。她刹那间发觉这段话不仅适合告慰琼,也极其适合用来提醒她自己。
尤其是现在她刚因为维奥莱特的贺卡心醉神迷的时候,她恰好需要这么一只手把自己拉回现实。
“你说的没错,姐姐。”
琼的唇角重新扬起。她没说别的话,因为她不用求证当事人就能明白,她的二姐一定能从斯佩莱特小姐眼中沾带紫色的光里看到远比烟火斑斓的光芒。
神临节刚刚过去,一系列庆祝活动只开展了一半,姐妹二人自然不会放过在所有令人晕头转向的娱乐扑过来之前偷闲。
艾薇从小学习钢琴和小提琴却没能取得辉煌的成就,琼的表现广受认可却对此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她们并没有像在父母面前那样谈论此道,而是一边交谈一边漫天搜罗话题,对她们来说谈什么并不非常重要,谈话本身才是最应该被关注的东西。
说笑与安静在她们中间交替出现,即使在用下午茶时也没有改变,于是几个小时就这样从她们身边跳走,还完全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
直到镀金时针移到数字六上,女仆走进门请她们去为舞会做准备,一大一小两位少女才缓过神,任几个仆人在她们身上装装点点,然后走出门,攀到楼上的舞厅里去。
这时她们自觉更换了身份,以及与身份配套的行为举止,因为一出现在众多宾客面前,她们就不再是关系亲密的姐妹,而只是文森特.斯万—加德斯侯爵两个教养良好的女儿。
指针在钟面上旋转,一群群衣香鬓影也随之踏入舞厅,包裹她们身躯的衣装俨然把这里转为了一座花园。
艾薇的眼睛在每个宾客身上都停留几秒,一一叫出她熟稔的每个名字,又和每个名字的主人客套寒暄。她并不认为这是件麻烦事,因为她早就习惯在正视来者双眼的同时不时向旁边看一眼,好第一时间捕捉到维奥莱特的身影。
搜寻有了结果,她便意料之中地高兴一阵,随即走向她,在提裙礼后同她言语。卢那庄园和斯达兰不同,不允许行吻面礼,这确实让她们失望,也许艾薇的失望还更深些。
“你看到我的贺卡了吗,艾丽?”维奥莱特直接把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摆到台面上。
艾薇微笑着作出肯定回答:“看到了。谢谢你的贺卡,维拉。”
“你喜欢我就开心了。”维奥莱特的目光一直集中在艾薇脸上。她并不为艾薇的话吃惊,可在她的眼睛翻找过即便却依然没能在这摊静水上瞄到一丝波纹之后,惊诧就落到了她的心头。
她想想艾薇六年前对她坦言她对花语毫无兴趣的语句,又回望当初在各种花语里迷失自我的自己,只能暗自承认是她多心。
也许她画勿忘我只是个巧合。她带些沮丧地暗暗思忖,又马上轻松起来。不过我喜欢这个巧合。
“你昨天去安德森河上看烟火了吗?”艾薇不用任何转折就换了话题。
“当然,我看烟火的时候简直要为东方人时时都能看见这样美丽的景色生出嫉妒了。你呢,艾丽?我昨天好像没有看到你。”
“我没过去,昨天那个时候我在练唱。真可惜,本来我想去看烟火,但一练起来就忘了,而今天又是舞会,我根本不可能再出去。”
“你应该去看一看,我敢说我到九十岁也不会忘记昨天我看到的景象。”
不知是不是错觉,艾薇只觉得此刻维奥莱特的眼睛分外明亮:“等明年吧,到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二十五日和二十六日参加任何活动,希望你也和我一样,然后我们就在那两天去看烟火,神临节和神至节的都不错过,把去年的遗憾加倍补回来。”
“我一定会的,维拉。我绝不会食言,除非我……”
艾薇正想说出那个常被人们用来表示决心的词来,可它在这种场合下显得过于粗俗,矫揉做作的去见神艾利森又太苍白。好在维奥莱特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并不需要为此担心。
“那么,请问到时候我能一起过去吗,斯佩莱特小姐?”琼在一旁耐心地等她们交谈完才插了句话,“我也想去看烟火。”
“当然可以,琼,我也希望你能看到那种火光织成的奇观。”维奥莱特笑容不减,尽管她知道任何其他的人待在她身边都会减少她和艾薇并肩的快乐。
指针在艾薇开口说话前抢先挪了一步,舞会宣告开场,她的问题还没出口就被塞了回去。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她接受邀请与男士们共舞,裙摆转动,脚步摇晃,一面跳舞一面谈笑,暂时让自己看起来已经把和维奥莱特的谈话放到了一边。
她和体面的年轻人面对面说话,不得不只让她的目光与对方的混在一起而不朝旁边偏移一点。
她只在小提琴伴着钢琴唱出琶音时往身后瞄了一眼,瞥见维奥莱特正在舞池中穿梭旋转,嘴角与裙裾都正上扬,一袭黄裙就这样展开,她甚至以为她把阳光披上了身,现在这被她掳去的太阳的子女正向外蹿逃,也一并将点亮舞厅的功劳据为己有了。
艾薇推视线回到正轨上。她刚刚已经看到,总有一天她们会以这种姿态被交给一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在他身后整日喝茶、跳舞、聚会、管理家务、养育孩子,到那时她除了和维奥莱特在茶室客厅里不停老调重弹外就只能以这种姿态观望她了。
总有一天她与维奥莱特翩翩起舞的场景会变成一段历史,一个奇异的画面,一段隐秘而为人所不齿的丑闻,而到那时摆在她们面前的路———结婚,生子,为家庭操劳———才是正道。
艾薇开始认为她今天不去看烟火的确是一大遗憾,即使明年她和维奥莱特同去观赏也并不能弥补。舞会从来都跟不停的跳舞与不休的谈话挂钩,她完全没有空闲再同维奥莱特谈起她想对她说的话。
她在永无止境的共舞闲聊中挤出时间看她黄鹂似的满舞厅飞来飞去,走到哪里都投下一片欢悦的声音,于是那可怕的事实又随她眼中如此美妙的场景一齐闯入她的意识:阳光本不该受到任何东西拘束,然而总会有一个人在众人不遗余力的帮助下抓住她,把她所进华贵非凡的箱子里,到那时阳光就不会是阳光,而只会是一块没有了本色却更加惹人喜爱的金黄色收藏品。
她为她发掘到的真相不寒而栗,因为这不仅会是她的命运,也将是她自己今后要亲自走过的人生之途。
现在她只能期盼舞会早些结束,这种期盼越是强烈,她的外表就越发沉静雍容,越让人打心眼里认为她巴不得舞会永不结束。
她一直落落大方,从容不迫,舞会宣告散场时也依然礼貌周全,用行动给每位宾客对这个夜晚的记忆添上了最美的一笔。
他们只顾享受斯万—加德斯小姐的风度,因此对她目送最后一位来客乘车远走后便疾步向维奥莱特身旁跑去也浑然不觉。
她紧握住即将流逝的每一秒钟疾驰,甚至没能顾上在奔跑时提一提裙摆。她远远望见那抹金雀花瓣样的黄色身影正独自徘徊,心里忽地转为平静,脚步也慢慢转回她本有的不急不缓的模样。
她走近维奥莱特,开始同她一起把她们失去的时间找回一些来,排列组合好的词句奔到了唇边,却不肯迈出最后一步出来。
于是她只得微微低头又赶快抬起,极轻及轻地让一句此刻显得最无用的话探出身子:“我想知道,维拉,烟火是什么样子?”
“就像光明女神衣袍上的颜色流了出来,泼洒在了天空中一样。”维奥莱特翘着嘴角,一心一意注视起曾无数次化为音符从她笔下涌出的妙龄女子,“所以我才坚持一定要你去看看那种五色的美。”
“我说过了,维拉,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去赴约。”艾薇轻出一口气,从维奥莱特紫眸里流转的星光中得到了倾吐心声的勇气。“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维拉。”
维奥莱特没有说话,只让笑意展示出她有多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这如她所愿地清除了艾薇最后的羞怯:“我想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后也能和你一起去看烟火吗?”
“我正求之不得啊,艾丽,我做梦都想亲耳听到你对我说出这句话。”维奥莱特上前一步,紧握住艾薇的手,她特有的态度和言语顷刻间让她变得分外迷人,“那么我就说实话了:我答应你,并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年年遵守承诺,除非我死了。”
“我也绝不会单方面收回承诺,除非我也死了。”艾薇笑出了声,毫不忌讳地说出这平民化的语句。
她们可以遇见的未来依旧停留在她的脑中,可因为维奥莱特的举动,她现在竟然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究竟几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