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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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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待到江辰收拾好行装后,正想同江坤告别,哪知江坤却不请自来了。一见他正在收拾行李,也不诧异,也不吃惊,坐在椅子上摸了把胡子,这才缓缓开口:
“你此次来姑苏,又去的如此匆忙,长安那边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误杀陈公公,虽说是无心之失,但也是重罪,若是要逃,那便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好的。”
江辰愕然道:“误杀陈公公?”
江坤哼了一声,“好歹说我也是混迹朝堂大半生的人,又怎会不知这不过是皇上强加的罪名罢了,你且放宽心,我早已不是什么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相了,横竖皇上都看我们江家不顺眼很多年了,不论多远,保住性命方为正道。”
江坤从来都是沽名钓誉之人,人前人后皆是如此,不然儿时江陵也不会如此明理守节,但他对江陵更为偏爱也是事实,只不过,人前江坤一直一视同仁罢了。
而如今江辰以朝廷钦犯的身份出现在姑苏,他不仅丝毫不声张,还让江辰好好活着,有多远走多远。
只可惜,此去凶多吉少。
江辰也坐了下来,许久才开口道:“我娘……她是个怎样的人?”
江坤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怔,“怎么……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江辰支着头,望了望外头的天,“索性天色尚早,不如聊聊也不错。”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江陵,只不过,他娘走的时候,江陵年岁尚小,不曾记事,后面也曾问过泊临,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搪塞,“同你的模样有六七分像,而爹也是因为如此,这才不来看你的。”
早已过了半百的江坤捻着胡须,爽朗一笑,“要说你娘,可是比当初绝代风华的小钟妃还要美上几分,又要比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长明公主还要飒上一番,眸似巫山云雾,又似明湖秋波,若是一笑,百花失色。”
江辰道:“那如此绝色的母亲,如何会嫁了父亲。”
江坤方才愉悦的神情荡然无存,悻悻道,“指腹为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江辰明了,江坤方才这几个字说明那便不是你情我愿,遂不再多言。
“你一直以为我偏爱江陵,是因为你与我八字不合,实则是因为你孩堤时无论是模样抑或是脾性,就是随随便便的喜怒哀乐,都与你那母亲一般无二。八字不合也好,秉性顽劣也罢,都是借口罢了。”
江坤苦笑道,“罢了罢了,这些事说来说去,不过是我自作自受罢了,你娘早已经走了二十余年,辰儿,总归是为父欠了你的。”
“行了,走罢,我送送你。”
梨花带月,海棠朝雨,一面新雪一面晴,半城含烟半城灵,江坤送着江辰出了城,这才回去,江辰走了一会儿后抽空回了个头,发现江坤还依然注视着他离去,风起,他鼻尖无端有点酸,似乎沙子入眼了,难受的紧。
边疆近日风沙有些大,顾某人每晚都雷打不动地上城楼“望月思乡”,终于眼睛出了点毛病,刘谨正帮他配了个方子,内服外敷,苦不堪言。
“芷宜,你这药就不能熬的甜一点?这么苦,苦死了三军主帅,你来带兵打仗啊?!”
“芷宜,你这是良药还是毒药,多放点枸杞不行吗?”
“芷宜,这外敷的药怎么时辰还没到,我要到外面去巡逻,查探敌情!”
“芷宜?……芷宜……唔……”
这日,刘翟终于再也忍不住,塞了块布放他嘴里,总算是清净了片刻。
“怀瑾,你若是能有一日不打着巡逻的幌子去城楼上站着,这药便可以停了。”
“而且你之前带兵打仗如何的杀伐果断,沉稳冷静,这一次怎的话变得如此之多?”
顾昭扯开嘴里那块布,正色道:“正是因为想着认认真真打仗,这才话多了些。”
刘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正是要骗自己思乡,才能不思人,正是要转移注意力多说些话,不然心一旦静了下来,我担心我会一个冲动快马赶回长安。”
刘翟道:“怀瑾,你真的变了。”
顾昭道:“哪变了?”
“原先的你,很少会因为旁人而改变自己,就算是先帝,就算是皇上,你也没有,除了半路冲出一个惘然师太以外,你从前总喜欢一个人待着,或是酿酒,或是练剑,或是沉思,或是闯祸,你从来不顾及他人。”刘翟继续道:“你还说,这世上,从没有谁离不开谁,可你如今,明显已经离不开江子渝了。”
顾昭并未反驳,背对着他,只是轻飘飘道:“兴许五年归隐,倒真的是为了让我遇见他。”他转了个身,对刘翟道:“那你呢?芷宜?你先前可是最怕尸体,反倒这次老成王去了后,你反倒钻研起了医术。”
刘翟叹了口气,“我也同你一样,遇见了个离不开的人,偏巧那人又下落不明,还被柳依依下了毒,我想,既然江泊临越狱了,那她兴许也会来边城也未可知……毕竟……”
“毕竟清风县在此不远处,是也不是?”顾昭哈哈一笑,“我可是知道,芷宜每日都会骑快马去清风县,只说我望月思乡,怎不说你故地重游?”
刘翟别开脸,转了个话头,“我说,那江泊临,你当真不放在心上?据说他一回到匈奴,匈奴可汗对他十分满意,还说他是苍穹中最勇猛的鹰,看来你第一步就想错了,这江泊临虽与他爹多年未见,可却对他并不心存芥蒂。”
顾昭打了个哈哈道:“芷宜,你难不成忘了我跟你说的,上一回匈奴人是如何大败的了?”
刘翟道:“记得,不就是他们善用骑兵,却未曾将战马喂饱,你在地上洒了一堆黑豆,那些马儿便全部埋头吃豆,由此你们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顾昭看了他一眼,赞同道:“这便是了,连战马都不知道喂饱的一群蛮人,怎会是我的对手?”
刘翟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可怀瑾啊,那是在江泊临还未越狱之时……”
顾昭拿下半个时辰前那根为了敷药而系上的布带,径直上了城楼,“这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对面多了个在长安生活了十多年的江泊临罢了,难不成他也精通兵法?用兵如神不成?”
城楼远眺,斜阳孤烟,蛩响衰草,大雁北归,顾昭想起先前江辰曾经说过,“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话是杜子美写的不假,却无端贴合此时情境,大漠萧瑟,军号哀鸣,春意正浓,春思正盛,春愁十里寄黄沙。
江泊临确实是个棘手的人,此人心机深沉,善于计谋,却又丝毫不自负自傲,比起有勇无谋的也将,他才是那个可怖之人。
匈奴人带了三十万大军,而他只带了十万,刘谨的心思他也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无外乎是过于执着,他还未到楼兰去当质子时,便知晓他们二人并非亲兄弟,却不对他挑明,而是等到现如今才对他下手。
这其中的缘由,除了他自己早些日子根基不稳外,他还想知道,那日先帝传召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个皇位,他是传给顾昭还是传给他,顾昭很无奈,既然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本就是刘谨,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听说刘谨的生母是个宫女,早些年在先帝跟前伺候着,谁料这宫女胆大包天,竟在先帝的御书房点上迷香,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入了先帝的眼,后先帝就将她赶出了宫,没成想这女子珠胎暗结,生下了个孩子,待到足月后许是托宫中熟人混进了宫,见到了先帝,先帝一生,从未有过什么过错,可这件事,却一直是他心里的结,先帝给他取名为“谨”,意欲告知自己,万不可再犯此类错误,也是在告诉刘谨,要他谨小慎微,不要过于放纵。
而那女子,自然母凭子贵,随便成了个妃子,但不到半年,却病死了,可叹,可叹!
不过也有一些人猜测,这孩子,未必就是先帝的,这个猜测,顾昭先前以为是那些老臣随意揣测的,也未曾放在心上,可这些都是出征之前,刘谨亲口对他说的,他说,先帝早就疑心他并非自己所出,很少正眼看他。
顾昭叹了口气,到底是不是,除了那个宫女,又还有谁知道呢?
而刘谨为了追着他问当年先帝驾崩前的遗诏,千方百计地把他从清风县引回长安,又频频设计,到了最后,谁也不得好过,图什么?
想来人心难测隔肚皮,帝王之心多三尺。
伴君如伴虎,这话着实不假。
自城楼上下去,便听到隐隐约约一阵人声,他寻声而去,这回听清楚了一句话,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
……
是苏洵的《心术》。
顾昭躲在营帐后望去,是一个看着不过而立之年的小兵,手捧一本小册子,正在来回踱步吟诵,顾昭不由得微微立住了脚步,顿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参军之人,多以习武为主,很少有随身带着这样一本册子,既非兵书,亦非孔孟,每日早起出操已然疲惫不已,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实属不易。
他想起先前亦有这样一个小兵,每日都晨起读书,最爱读苏东坡的诗词,尤其是《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可惜那人据说容貌奇丑,总以面具示人,生性冷僻,也不爱与人搭话,顾昭之前每日都藏在别处听他读书,往往能令心静下来,更为沉着。
而此时这个小兵,厚嘴大颡,看着面相和善,同先前那小兵,是个截然不同之人,顾昭走近问他,“为何进了军营当兵?”
那小兵一见是顾昭,先是有些吃惊,后低头颔首道,“家道中落,不得已参军。”
“你每日都在此处读书吗?”顾昭伸手拿过他的书,随意翻看了几页,发现这手册内的文章皆是用手亲自誊抄而成,字迹工整,笔锋有力,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
“看你这册子上也并未写四书五经,孔孟之道,读书非为科举,却是为何?”
那小兵道:“先去属下也曾如此想过,既然读书不为科举,那还能是为何?后遇一高人,他道,读书胜在修身养性,兴致所在,自得其乐罢了,属下一听,顿觉豁然开朗,这小册子便是那位高人所赠。”
顾昭点了点头,“想来也是这么个理儿,那高人也定然不是个俗人。”遂把册子递给了他,自行离去了。
天空薄暮冥冥,烟云袅袅,顾昭回到营帐内没多久,拿起笔想写封信,却顿了顿,最终做罢了,转而在纸上写下“泊临”二字,打了个圈儿,对着纸面沉思许久,待到回过神来是,小兵突然进营,顾昭道:“何事要报?”
小兵道:“敌方前来叫阵,指明要王爷前去。”
顾昭道:“可是也将?”
小兵摇了摇头,“不是,这人此前从未见过。”
顾昭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有自报家门?”
小兵道:“他说,他曾是王爷的旧识,想同王爷叙叙旧。”
顾昭拿起红缨长枪,喝道:“走。”
说罢径直出了营外。
顾昭上了城楼,俯瞰下方,本以为那叫阵之人会是泊临,哪成想,他一见那人,竟是挪不开步子,深深望了好几眼。
那人修长身量,眉目深深,有着柔柔和和却极其冷淡的一张脸,像个不近人情的书生。
此刻他正手执长剑,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朝他颔首,“王爷,好久不见。”
顾昭在心里花了很久时间才堪堪站稳在城楼上,绕来绕去想了许久,最后只剩下一句——见你大爷!
可面上却是自城楼上一跃而下,僵硬一笑:“是啊,好久未见,江——子——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