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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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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这诗不知是何人所作,但它确确实实写的是长安城,这里没有江南的白墙黑瓦,青石板砖铺成的小巷,这里也没有塞北的大漠孤烟,萧瑟冷寂。
凤阁龙楼,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酒肆,当铺,秦楼楚馆,王公府邸一条龙排开,朱雀大街上往来人群,络绎不绝,这里的女儿们穿着石榴裙,环肥燕瘦,风姿万千,这里的男儿们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这里的百姓们衣食富足,其乐融融。
江辰策着马,到了城门口时,却仍然对这里感到陌生,沿着朱雀大街,有一穿的破破烂烂的叫花子在江府门口,七月的长安,晚上风也大得很,这人却衣衫褴褛,江辰牵着马,往他碗里放了一两碎银子,那人连连向他磕头。
他自小便对长安城没什么好感,繁华是真的繁华,可虚伪也是真的虚伪。有人夜夜笙歌,酒肉富足过。也有人日日食不果腹,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碌,而这二者,只隔了一道朱红大门。
也是讽刺。
江辰原本想从大门进去,但也不知为何,心头一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墙头边。他站在墙头边愣了愣,还是选择了翻墙。
心里还不经嘀咕,确实要省事些。
从这边墙头翻过来,正好能直接进了自己的院子,当初他刻意选了这么偏僻的角落,就是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倒没有读什么圣贤书,只是因为长安城对他的流言蜚语有点多,避一避总归是好的。
他此番回来,想必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知道了,江陵应该给告知了他们,不过他此时想这些并没有什么用,他的存在,不管于父亲而言,还是于母亲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江辰推开房门,房间内还是与他离去那时候一般无二。他看着书案上依旧摊开的那本《白眉侠传》,想到了在清风县的时候曾在顾昭那儿看到的《江湖恩仇录》,这两本书都是民间很有名的武侠小说。出自同一人之手,作者是苏堤百晓生。据说是个江南隐者,这也是江辰想一睹江南风景的原因之一。
其实江辰看过《江湖恩仇录》之后,觉得《白眉侠传》当中白眉大侠的一生,倒不如江湖恩仇录当中描写的群侠让人回味无穷。只不过,《江湖恩仇录》只还是写到第二卷,苏堤百晓生就停笔不写了。
具体原因,无人知晓。
夜色清冷,江辰心里乍生疑窦,他到底是如何去的清风县
起先他是被当成了‘张思’,一具尸体是也。
然后他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醒来,就闯入了清风县。
养伤养到如今,竟也没有想回来的念头。
事实究竟如何,江辰自己也想不明白。
古有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本来江辰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和顾昭这厮待久了,他有时候晚上也是难以入眠。不过如此一来也好,他自小入眠便噩梦缠身,不眠,倒也不用受梦魇折磨。
在一栏整齐有序的书里,江辰拿的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任何一本跟古往今来的大家名作,而是一本《东坡作品全集校注》。
胧月清明,窗前木樨花开的正好,有风吹来,摇曳的光影星星点点洒在江辰还未换下的粗衫白衣上,屋里烛火微动,江辰把书放下走过去关了窗子,未来得及合上的那页正是那日与顾昭谈到的《赤壁赋》。
次日他起的很早,云天一进来打扫时,看到江辰正在院子里读《论语》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拉着江辰转了个圈,左看右看,确定是真人后,吃惊道:
“公……公子,您还……活着呐……”
江辰很无奈:“你几时听说我死了。”
云天一把抱住了江辰:“您这一去,好几个月都杳无音信,老爷和夫人不着急,大公子也不大上心,府里的人都在传您说不定客死异乡……”
江辰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别人以谣传谣,巴不得我死,难不成云天你也信了?”
云天是他的贴身小厮,自小便跟在江辰身边,大部分时间为人机灵,少部分时间一根筋,而且还爱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呼天喊地,不像个七尺男儿,倒像个小姑娘。
此时,云小厮擦了擦眼泪,“公子,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府里出了许多大事……”
江辰眉头一凛:“捡当下最紧要的跟我说。”
“老爷被人诬陷,革职查办,重病缠身,正在家里养病。”
江辰正迈着步子往院外走,云天拉住他:“公子,不能去,您难道忘了,您与老爷命格相冲,八字不合,您这时候去,岂不是会加重老爷的病情。”
江辰闻言止步。
是啊,他与江坤,命格相冲,八字不合。所以他才常年不受父亲待见,更因为他出生后母亲就大出血而亡,父亲因此更是怨恨他,若不是江陵护着他,怕是早被千刀万剐了。
“公子啊,我知道你忧心老爷,可是,主院那边的人,怎么会放你进去?你一路颠簸,定然还未吃东西罢,我这就叫厨房去做。”
江辰摆了摆手,示意云天过来。
“我爹是何时被弹劾,何时被革职,又是何时重病缠身的,云天,你一一道来。”
云天挠了挠头,“主院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何时被弹劾我不知,只知道他是在公子离家一月后革职在家,过不了几天,就病了。”
也就是说,江坤在四月左右重病缠身,而照江陵说的,他自四月份没了音讯。那么,在他离去的这段日子里,长安究竟出了什么事?
朝中现下诸事繁多,江陵自昨日就未曾露面,想来也与江坤此次重病缠身有关。到了傍晚,江陵依旧没有消息,江辰在院子里望着那面墙呆呆出神。忽然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江辰回头一看,来人却让他大吃一惊。
是江坤。
不由得说一句,江坤真的老了,江辰儿时受他冷落,极少见到他,此时看来,他不仅大病一场,整个人形销骨立,两鬓都生了华发,整个人更是瘦成了皮包骨一般,仿佛风一吹,就没了。与江辰印象中的那个严肃刻板的父亲形象截然不同。
江坤猜到了他的反应,冷哼一声:“昨夜家中外墙忽有异动,我想是哪个小毛贼,连我江坤的地盘也敢来撒野。却没曾想到是你……”
江辰却很奇怪,他的院子离主院很远,也很偏僻,一般极少有人涉足,除了必要的时候,院子里甚至只有他和云天两个人。况且他昨日动静极小,如何惊动得了他爹
江坤并不知道江辰此刻所想,而且,江辰虽心里吃惊,脸上却依旧平静如常,江坤又咳了两声,“不过,你既已经回来了,那应当多花点心思在匡扶社稷上面,你既已然考取了功名,那你就应当多花点心思在你的仕途上……”
“而不是……咳咳咳……”江坤说着猛地咳了起来,“而不是被文官们质疑了几句便要走要逃的……”
说完了这几句话,不待江辰反应,江坤已经佝偻着身子出去了,不大一会儿便消失在拐角处,江辰呆呆在原地,望了许久,却没有动。
院子还是之前的院子,风一吹,落叶在尘土中兀自翻飞,石阶内侧有淡淡苔痕,早已脱落的白墙和斑驳的木门无不透露着萧瑟。
江辰折下木樨花的枝丫,上面有着浓郁的香气,他不自觉地想着,原来有些事情,是真的会变的。
那天江辰一个人在房间里面想到了很多事情,最早记事的时候是五岁多,江陵九岁,《论语》《诗经》倒背如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童,那一年,父亲仕途受挫,险些丧命,也是在那一年,不知哪里来的道士,说江辰同他父亲命格犯冲。
六岁的时候,江辰要去寺庙里修行,临走的时候,他想再看看江坤,江坤背着手,关上了主院的门,斥责丫鬟为什么不把他带走。
七岁的时候,寺庙里的方丈教他识文断字,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江坤,他也给江陵写,江陵说他的字大有长进,江坤原封不动的把信退了回来。
十岁的时候,他从寺庙里面回来,家里正在办喜事,江坤升官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江辰只是一个人默默去了南边最偏僻的院子,准备科举考试。
十九岁的时候,江辰一举中了状元,却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文武百官相继弹劾江坤和江陵,皇上很无奈,江辰只好上金銮大殿,与文武百官们辩论。虽然他最后赢了,却跟皇上说,一年之后再入朝为官。
当时此举,与断送前程无异。此后,世人依旧只知江坤有一子,名曰江陵,却不知其还有另一子,江辰。
十几年的冷落与疏离,江辰早已经习以为常。反倒是今日江坤此举,让他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不过,瞧着江坤方才的话,入朝为官匡扶社稷?怕是帮江陵罢。
其实即便是江坤不说,江辰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江陵把他找回来,说的也是入朝为官,一回来,江陵就没了人影,想必是朝中突生变故,而这变故,江坤因此受了连累,江陵怕也是不能脱身。
朝堂吗?
现在想来,那真是个待过一次就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想当年,他会试不如人意,却没曾想,殿试却拿了甲等,皇上看起来年纪轻轻,架子算是端住了,却一直在看旁边大臣的眼色,年过古稀之年的三朝元老摸了把白胡子,对着往来考生们细细打量。
轮到他的时候,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卷子,随便问了个对子就完事了,不过临走时问他,对自己的名次,可有什么思量,江辰觉得,这纯属废话,当然是梦里锦衣红袍,梦外榜上有名即可。不过自然不敢这样说,只是稍稍欠身行礼,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
白胡子又问道:“那若是天命让你名落孙山,又当如何。”
江辰的声音丝毫没有波澜:“那便顺应天命罢。”
而后他便成了状元。
而后便是有人说他科举舞弊,这也确实很难不令人怀疑,江陵连中三元,才情有目共睹,而他却与之相差甚远,江坤是宰相,权势滔天,背后有无猫腻,很难说清楚,而那位白胡子大人,不巧中风而亡,皇上少不经事,堵不住悠悠众口。
最后江坤递交辞呈,江陵称病不朝,皇上寝食不安,大臣们死追不放。
后来便是江辰成绩作废,择日重考。
由群臣相继出十道考题,若是江辰都能让大臣们满意,那便恢复其状元头衔,锦衣红袍加身,入翰林院,官拜正五品。
古往今来,如此架势,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千古,只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