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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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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里是惠灵顿(Wellington),风的梦幻国度,是你曾经日夜思索的地方……”苍老佝偻的背影倒映在漆黑的玻璃前,镜中是自己枯槁而陷入暮年的模样,话语已不再清灵,声不再清脆,只是带着岁月的沧桑、斑驳、不堪。
她一头苍白长发,垂掉着,随手一抓,指间里满是灿白的发丝,一截一截的,它们已在不知觉中,成为了时间的陪葬物。
惠灵顿海港口边。这里的酒店是距离“风海”最近的地方,这个名字的来源不正是他每日在她耳边念叨的声音吗?只是她已暮年,口齿不清了。
她轻轻推开窗门,惠灵顿独特的美景化为阵阵的霓虹光落入窗后的黑色眼眸中,枯槁的手在微微颤抖,她落下了泪。她靠在窗边的长桌上,桌上摆放着徐志摩的诗集,那是他最喜欢的诗歌集,其实他真正喜欢徐志摩的原因,是因为徐志摩曾经写过了一首诗歌,诗歌的名字是《我不知道风》。
诗歌的内容是: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他因为知道风,所以他对风陷入了无尽的爱,虽然这样的爱对于常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在她的眼中,他是那么的富有诗意,也许正映衬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吧。
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风,只要一闲下空,就喜欢躺在庭院的葫芦藤前,吹着来自西北的风,清凉的像是他的手。她自己嘲讽地笑,望着凄清的海港,忽然她有种哀愁将令人愉悦的景渲染成悲情,浸入心扉。
大概是在两年前。
他死在了这片海上,而现在她的儿女也已经成家,而自己也成为了他们的拖累,于是就偷偷地来了这里,想要结束她漫长的生命以及延绵不绝的思念,这对于她自己是一种解脱,对自己的孩子,也是一种解脱。
她是什么时候产生这样的想法的呢?她自己也不清楚,若硬是要说的话,可能是在听见他死讯的时候吧,那时候感觉自己长久以来避讳而压抑的东西,宛如火焰般喷涌而出,然后就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
她大致思绪了很久,久到风已经将她的面目吹得麻痹,感受不到温度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脑梗不适合这样吹凉风。她轻轻地将窗关闭,眼角溢出些混浊的泪,她用苍老的手抹掉,擤鼻,这才用力地滚动轮椅的车胎面,将房间的白炽灯关掉,新西兰独特的建筑风格在黑暗中湮灭了模样。
风顺着窗口的缝隙,咝咝地响着,她的睡眠本就困难,经常在梦中醒来,这些年来,她已经患上了焦虑和强迫的心理疾病,外周的一小点声响,她就会醒来,从曾经的那位天真,追求爱情的小女生变成了现在这个已经六十开几的老太婆了,也从曾经的蒙头就睡,变成了现在的神经衰弱。
她躺在床上,翻身已经有些困难了,她想换一个比较好睡眠的位置,可是她想了想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也就算了…她感受到呼吸的困难,有些急促,果然,她还是无法入眠。
她艰辛地喘息,感受到肺部的凉气,发出咝咝的倒吸声。
夜深,却格外的苍凉。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手指在枕下摩挲,是一个白色的瓶子,“利眠宁”的黑色字体显得有些模糊,她取出了药片,然后吞入。
她感受到口中的冰凉,没服用纯净水,借着唾沫让药片在口中化尽,然后吞咽。
她极力地避免想起他,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深陷在连锁的想念中,然后自我的意识彻底地沦陷在这因果中。
她紧紧地握紧了拳头,那份被现实和岁月掩埋的感情,随着衰老与疲倦也再次出现,那是长久压抑的感情、遗憾。若是有机会,她兴许会用尽全力去弄清楚当初为什么会分开,十八岁的夏天,他为什么会给出那个答案,而自己也为什么会这样容易就同意了他的想法,甚至不带一点儿犹豫,她想到这里,不禁讽刺一笑……
她总觉得自我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缠绕着自己,缠绕地让自己无法呼吸。
沉默中…她在冰冷与悲凉中,入睡。
……
“咚!”是身体沉入水中发出的沉闷感。
她脩然醒来,睁着干枯的眼帘望着四周,四周是深沉不见的海底,海的底面躺着一具模糊的尸体,她奋力地往下游动,想要知晓水底的尸体是谁,虽然她已经猜到几分,可她的内心还是有些不愿承认,她涌动着身体往下,歇斯底里。
身体发出力气,却是岁月带来的无力,可她依旧用尽全力,最终,落在了尸体的旁边,果然,是他。
她抚摸着他的干净短发,流泪和湖水涌在一起,辨别不出。
她嘴里的气坚持不住,往外喷涌,冒着灿白的泡沫,她在说一句话,是她着一生最想说出的话:“季枝风,对不起,我还是忘记不了你,我还是喜欢你……”最终,因为失去了气息,感受到磅礴的水压与窒息,彻底地湮灭在水底。
“季枝风!”她在浅度睡眠中惊醒,望着窗外依旧昏沉的夜,这才发现自己再次惊醒,又做了这样的噩梦,混浊的泪水,湿透了枕面,带着清晰的冰凉感,她扭动着身体,再次闭眼,这样的梦,这样的场景,她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无法避免地去想他。
季枝风,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却在她的生命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这么简单的一刻,却是永恒……
她再次尝试睡眠,可她还是无法入眠,于是开始思索了一些关于他的零碎记忆。
他是一个普通的男生,干净、儒雅、文静,有些温柔,喜欢思考人生的哲理,虽然这样的他时常被人称呼为娘炮,可他并不在意,将这些压抑在心底,之后认识并且喜欢了她后,这才将这些心事都说于了她。
他喜欢风,可能是天生的吧。
他说:“他之所以喜欢风,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只要一感受到微风,就会安静下来不会哭,变得温柔与平静,所以他的名字里会带着风,取名为季枝风。”
他说:“他之所以会喜欢上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带有‘来’这个字,因为他觉得他们俩在一起,风就会来,正是他们名字最后的字连起来‘风来’。”
她想到这里,干枯的嘴角露出了笑,是开心的笑。
“沐徽来”就是自己的名字,这也是“风来”的原因。
她闭眼、眨眼间,全是他的影子。她猛地觉得自己是一个犯贱的人,明明在名义上早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可心中始终有些东西放不下,伦理、社会约束的那个最真实的自我也在这样的名义上彻底地戴上枷锁,尘封在心底。如果有人问她到底爱不爱自己的丈夫,她可以回答,自己爱他。
可是问到爱季枝风多一点,还是爱丈夫多一点,她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爱季枝风多一点。”
如果那个人再问为什么的话,她也可以给他答案,“因为自己喜欢他整整十年。”
如果问的人说爱的只有十年而已,并没有丈夫陪伴的时间长久,她又会告诉他,“我爱自己的丈夫,也不过刚刚一年而已,远不及她的十年,相比而言,爱他爱得是一生。”
天微凉,海风随着破晓的微光缓缓透来,从窗口落在她冰凉的脸庞上,她微微眨眼,睡的时间果然只有五个小时,她的睡眠越来越少,对过去的思念却越来越深,这算是对自我一生的感触与悲伤吗?
“也许是吧。”她自问自答。
(二)
惠灵顿,依山傍水、满目苍翠。
空气中带着微弱的海水气味,温和而湿润的雾气笼罩着惠灵顿海港口,视线变得狭隘而模糊不清,街道的咖啡厅还留着二十小时营业的LED灯,散开的光落在雾中,带着七色的芒。一些早点的店铺已经开张,只是街道上的人影有些稀薄,并且有些凉,这里不同于重庆,在雾中站久了雾气会将衣物浸湿,时而有早班车穿梭街道、一闪而过。
整座城市维持着依山而座的建筑风格,艺术咖啡馆还保留着夜生活的尾音,拖拉到天明,才画上优雅的结音。位于纬度40度的西风里夹杂库克海峡的余风,令惠灵顿拥有了“风城”的誉称。山坡上点缀有盖瓦洋房;奥塔基乡村小镇的独特风情开始显露;塔拉鲁阿森林公园里有人已经开始远行;怀卡奈有沼泽森林探险的道路;波里鲁阿有新西兰最具有历史意义的帕塔卡博物馆;皇后码头有人向东方海湾方向走去,或在金色海滩边嬉游。
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带着黑高帽,颇有一番绅士的感觉,胸口的布袋上挂着他的名牌“季枝风”。他满头白发,苍老的面容被岁月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他有些疲倦,清晨的雾气将四周遮掩。他穿行在雾中,清晨无风,所以他显得有些失落和伤感。
他喜欢风,所以他很喜欢有风的天气,可是今天没风,最终他停在人行道的一端,靠在红绿灯的柱上,疲倦得想要倚靠着它,沉沉睡去,可是他不能入睡,他还有他要去做的事。
他的腋间,夹杂徐志摩的诗集,像是失落的淘金者,漂泊在了无人迹的街头。
他摇头,将垂落在帽檐的露水甩落,悲伤的情绪在蔓延,宛如清晨的清凉感。
猛地,雾气中穿行过一人,熟悉的侧颜,让他惊醒,望着那道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快速追赶而去。
在雾中,她继续奔走,他快得让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他在呼唤着她的名字:“沐徽来。”
从刚开始的轻声低喃,化作了最终的叫喊,干枯的烟嗓发出撕心裂肺的胆颤声,令那道犹如迷雾一般的身影停下,回头发现了这已经六十开外的中国老头,她用着蹩脚的英语回答他的呼唤:“Hello, I am not Mu Huilai.”
他看呆了,看着那美丽而带着新西兰特色的容貌,仿佛看到了她当年的影子,随后听见了她的辩解声,他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年纪以及失态,并进行了道歉:“Sorry, I admit the wrong person, she won\'t be here, and I am no longer young.”
他缓步地走向她,将夹在腋间的诗集取下,给予了她,露出绅士而可亲的笑容:“Young lady, this collection of poems is for you, and I am apologizing for the gaffe I had just made.”
“Oh, thank you.You will find her.”她高兴地捂住嘴,接过了那本诗集,并且表达了他们新西兰独特的礼节,随后离去。
他站在雾中,挥动着双手,像是最后见面时离去的那一刻,给出了回答:“Maybe.”
他站在雾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自我嘲讽:“她不可能是微来了。她不是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结婚了吗?你还在期待些什么呢?只是因为当初不明缘由地离开吗?谁知道呢……”
他无法回答,感觉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十八岁的夏天,她说她也喜欢风,因为风会带给她温柔和宁静,像是爱人的亲昵抚摸,所以自己才会不可遏制地喜欢上她,像风一样。
他从前从不听现代的音乐,因为他明显有些跟不上时代了,不过现在他还能偶尔地跟上时代,算是因为一首关于风的歌,让他爱上了现在的音乐,让他想起了她。
他轻声吟唱,宛若干涸的烟嗓,带着悲伤与沙哑:“我等的模样好不具象,用皮肤感受你的流向。”
“你竟然能做到带走阳光,我一味的跟随过了量。”
“像风一样,你靠近云都下降。”
“你卷起千层海浪,我躲也不躲往里闯。”
“你不就像风一样,侵略时沙沙作响。”
“再宣布恢复晴朗,就好像我们两个没爱过一样……”
说真的,他这个年纪还谈论爱情,真是死不要脸,然而,他还是无法遏制那压抑在内心长达四十几年的情绪,那股情绪像喷涌的泉,快速淹没他的世界,无法呼吸。
歌曲会有尾音,可唱的次数却是无限,悲伤会持续着。
有个时候,悲伤久了,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悲伤,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伤的人,说来也真是讽刺,悲伤的人又怎会不知道悲伤是什么?可往往是这样的人,往往不知道什么是悲伤?而他们也往往只知道欢喜,任何一点的欢喜在他们的生命中都会无休止的放大。
而他就是这么一个永久沉浸于悲伤的人,虽然时而说出这些东西会被人嘲讽和嗤笑。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在经历些什么?
他记得,她喜欢一个故事,原本他对此并不感,可因为她喜欢,所以他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故事,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的原因,因为他想知道,看见翠鸟是否真的会得到完美的结局,所以他抛弃了一切,来到了这里,不对,准确地说,他一无所有,自己的孩子并不对他的后半生负责,他得不到稳定的生活,望着家中枯竭的米缸,再望着红折本上的数值,他的脑海里就忽然浮现了这么一个念头。他找不到她,而她也有了幸福的家庭,那自己又能怎么样?去破坏别人家庭?
他做不到,这样做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况且这把年纪了,还谈什么年轻?什么爱情?
他无奈地摇头,走到惠灵顿海湾旁,大海在汹涌地翻滚。
遽尔,一道海风吹来,撩动他的短发,他从思绪中醒来,已在无知无觉中,被泪沾湿了双眼,露出了苦笑:“起风了,微来你感受得到吗?”
他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海风里带着淡淡的海腥味,四周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声,莹白色的海浪在翻滚着,冲击着岩壁,发出轰轰的声响。
他毫不犹豫地走向海岸,想去追寻神话里的翠鸟,那是风神的女儿,得到祝福的爱情。
义无反顾。
回想起来,那还真是一个奇幻的故事,也真是古怪,不过依然有人坚信那个神话的确存在,像是爱情的真实感与持久的信仰。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halcyon days。
神话里,风神Aeolus有一个女儿叫Alcyone,嫁给了黎明女神的儿子Ceyx。
有一天,Ceyx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溺水而亡,Alcyone伤心欲绝,跳崖身亡。众神被她的痴情感动,将Alcyone与Ceyx变成halcyon(翠鸟),从此永不分离。传说中这对恩爱的夫妻在波浪上抚育他们的孩子,而Alcyone的父亲风神Aeolus因为眷顾女儿,每年十二月份,他就会平息海浪,以便于翠鸟在海上筑窝,生育后代,这便是halcyon days来源。
今年的惠灵顿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有些偏向温和,他明明知道翠鸟其实是在陆地上生儿育女的,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他为了给自己一个自杀的机会而已。
死亡有时候是需要理由的,而这个便是让他解脱的理由吧。
即便这样的理由显得多余而虚假。
(三)
这是相差两年的惠灵顿,是两道时间线的游走。
两个相互思念,并且互相爱着对方的人,驾着相同的游艇,划出一道白浪冲破了蔚蓝的海湾,弛入无天无地之所。
阳光熹微落下,缓缓散开,像是晶莹的光点荡漾在海面,波光粼粼的碎片像是阵阵的光辉,天空中海鸟四处飞舞,各异的形态围绕在周围,而他们想要寻找的翠鸟便是在这斑斓的群鸟之中。
天空中,一道蓝色的身影俯冲而下。
翠鸟。额至枕蓝黑色、密杂以翠蓝横斑、背部辉翠蓝色、腹部栗棕色、头顶有浅色横斑、嘴和脚均为赤红。蔚蓝色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天地中,得到了风神的祝福。他们寻找了很久,始终寻不到翠鸟的海上巢,而他们心中那份仅存的侥幸也在波光中彻底泯灭。
游艇最终失去了动力,停在了广阔无边的湖面上,一望无际的海际线里,望不见尽头,他们的希望也早已落入了尽头,生死也归于终结,漫长的生命也得到了结尾。
两道身影站立在游艇的首端,眺望着远方,翠鸟落在肩头。
随后,两道身影沉入海底,像是两块巨石,遗憾也随着翠鸟的飞起而陷入沉溺,彻底失去了痕迹。
沉入…沉入……
最终,未有挣扎的落入海底中,带着解脱的笑容,流下咸味的泪和海水混为一体。
归于沉寂。
海面有风吹拂,荡漾着微波,散落在四周。
风变大,惠灵顿海湾的形状也渐渐在浓雾散去模样,露出了最初的姿态——翠鸟之巢。
翠鸟的确不会在海上筑巢,可惠灵顿本就是翠鸟所在之巢,从一开始惠灵顿就是建筑在海上的巢,翠鸟的所有巢全都是海上巢……
其实,从一开始,所有的巢都是海上巢。
神话,也是真正的神话,而他们在死前,眼角的泪也化为期望中的翠鸟,冲破海水,直入云霄。
至此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