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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亭怨 ...

  •   “啊!”

      夜雨倾盆,惊雷贯耳,明月从噩梦中一身汗地醒来。

      她又梦见陆生奎向父亲开枪的那幕了。那日,戏班全员唱堂会去了,她觉得父亲可能知晓自己身世,偷偷折返父亲房间翻东西。父亲带着陆生奎提前回来,她就藏到了床下。他们谈话她全听到了:陆生奎见父亲功夫极好,想请他出山为其效力。父亲不愿,两人争执间,父亲说陆生奎曾在沪军谍报科供过职,沪军一解散就投靠了袁氏军阀,是无耻叛徒。陆生奎恼羞成怒,对父亲下了毒手。她死死咬着自己胳膊忍着,忍到凶手走远才敢爬出来喊人。血海深仇,她听得真真切切,看得清清楚楚,要她不寻此仇,她没法答应!

      突然,雨声里传来送丧声,听得明月寒毛凛凛。南市住店条件简陋,房间连电灯都没有,店家只给了几根蜡烛,白蜡烛插在生满铜锈的烛台上,窗关不严实,烛火随着窗缝里吹进来的风摇曳明灭。窗外风大雨大,猛一下弹开门窗插销灌进屋里,卷动床帐漫天飞舞。明月浑身发毛,越想越不敢再待了,忙披起衣服,拿了烛台,带上防身匕首,想逃到一楼常春班其他人住的大通间里去。

      一出门,明月就看见弄堂里正走过来送丧的。她急忙闭眼背过身去,直到听见楼下有争执声才敢睁眼。册那脑子有毛病,谁人家冒风冒雨半夜里办白事?弄得她还以为撞到鬼抬棺材了,她既好奇又愤愤地探头偷望。

      “使不得使不得!痨病要过人的!啊!陆、陆爷?!”楼下送丧队伍灵幡简陋,仅是几个挑夫挑着只薄皮棺材。明月眼尖,一眼望见那些挑夫中有两个是宏七手下与她打过照面的小青皮乔装的,而窜出来拦灵队的人都穿着蓑笠蓑衣,看不清是何人。突然被人拦住,挑夫们一下大惊失色,扑通跪下颤声磕头,叫得却是让明月脑子里一瞬如天上惊雷般炸响的名字。

      “这么巧?徐家弄前后不过十间屋,同个时辰阎王爷会一下请俩人回老家?!”月白长衫衣摆避开泥泞与血迹轻晃进夜雨里,手枪装了消音器,借着惊雷,陆生奎几近无声地将几个挑夫尽数枪杀。事毕,蓑衣人上前回禀道,“陆爷,就是他,您看看……”

      “不用看了,扔江里去!做干净些,明朝要是有消息见报,唯你们是问。”明月目睹陆生奎杀人,五年前那幕涌上心头,一下歪撞到走廊围栏,不慎撞落花盆,引楼下人警觉地观望。花盆打碎的声响将明月从恍惚中惊醒,她急忙扑进暗处,在廊柱后悄悄地看,瞧见棺材里是个身中数枪、浑身是血的老头。

      “陆爷,好像宏七跟那老头有点故交。听说是大帅去,没找着值钱东西,倒翻出了这个,气得把老头毙了。”蓑衣人递与陆生奎一张精心裱糊过的画,明月听见宏七的名字,好奇探头。陆生奎举着画纸左右端详,忽得闪电劈亮夜空,明月看清画上是一个人的工笔像:西装革履、金边眼镜,似就是申江武校正堂里挂着相片的那个陈督军。

      “谁?!”明月张望得入神,忽听陆生奎一声惊,抬手就朝她的方向举枪。她心叫不好,抱头急窜,慌乱间踢倒了烛台。铜烛台当啷啷滚出去,滚到走廊围栏边卡住了,半截在外头,半截在里头,白蜡烛打横着烧,融化的蜡油借风滴撒开去。雨点如豆大,可火却不灭,卡在围栏上亮起诡异的一星点。

      明月紧抱屋梁叫苦不堪:方才还是老实待着安全,现下不但撞见夜半杀人,还撞上仇家了。陆生奎派一名手下上楼查探,为免手下开枪惊动他人,上楼前陆生奎缴了他的枪。明月别的不怕,只怕陆生奎的□□,因而躲在梁上,趁闪电暗下去的当儿,手脚并用地往最暗处爬,冷不防被梁顶的铁钉划伤,吃痛缩手,险些栽下。抓着梁上堆着的东西稳住了,却将身边的一只大箩筐弄翻了,筐内物品倾倒下来,竟是些拜飨用的纸钱元宝。那人听到动静抬头,被纸钱、元宝扑了满面,一吓,连退几步。

      明月才拉住大箩筐,子弹便飞过来,擦过箩筐打穿了屋顶。明月让力道一震又失了平衡,所幸她功夫好,双脚勾住房梁,人倒挂着一手将着火的箩筐抛出去,一手将防身匕首插进木墙板里借力,迅速翻了回去。香烛品易燃,纸钱元宝烧起来,箩筐砸到人,很快引燃了他的衣服,那人边扑火边站上围栏往下跳。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二楼,明月与人对视了个正着。

      与人对视的一刻,明月就笃定了不可留此活口,于是趁浓烟弥漫,拔下钉在楼板上的匕首,一手抓紧梁上挂篮子用的粗麻绳,脚用力一蹬荡出去,在那人惊叫声未出口前抹了他脖子。绳子甩开荡到走廊另一头,明月迅速攀住楼梯扶手,割断绳子,沿扶手滑至一楼。

      “鬼……”烟烧火燎中楼下人都未曾防备突然一个血衣身影划空而过又顷刻消失不见,均是大惊,陆生奎正欲放枪,派上去的手下从二楼落下,被割了喉,死不暝目地坠在他跟前。手下们发觉陆爷本就脸色煞白,这一看还死了人更是几近腿软。众人上前拉他,冷不防他一下甩掉手里的画,惊恐万分地奔逃。其余手下听得向来不迷信的陆爷嘴里冒出个鬼字,再瞧着这白烛长明不息、纸钱元宝满天飞的光景,也跟着屁滚尿流地逃散。

      “啊!你、你……”明月一身血地冲进大通间揪睡成死猪般的众人时,着实将大家吓得魂飞魄散,尤其头个醒来的建叔,失声惊叫着抡起棍子,直到明月出声,才没好气地将棍子扔开。明月将适才发生的事说与大家,建叔决定即刻回常熟,众人摸黑整齐行李,明月却又不同意了,“刚才我听见他们讲宏七。宏七虽说想敲竹杠,好歹也帮解过围,该叫他当心点的。”

      于是,天将亮不亮,一行人兵分两路离开:明月执意去找宏七,建叔与她同去了;其余人则捉着潘久丰坐水路打道回府。

      “陆爷认出人来了?”宏七听明月说昨晚的事,一下紧张。

      “看都没看就扔江里了。老头侬啥人侬要冒得罪陆爷的风险?”明月摇头,一边翻着报纸,南市命案占去头版,她看过几行就笑得止不住,“现在写报纸的太会挖空心思赚眼球了。”

      “潘明月!侬还笑得出来!侬还有面孔在我面前笑?!老子本来太太平平,就因为侬,惹上多少麻烦?!滚滚滚!快点滚!”宏七还想问明月话,见人只顾着笑,不拿他当回事,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

      “侬拎清爽点!啥叫我缘故?!侬不想惹麻烦,别动敲竹杠的念头好了!侬不拐带潘久丰来上海鬼混,我跟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好心来叫侬当心一点,侬勿要当成驴肝肺了!”明月毫不示弱,拍下报纸,起身就走。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宏七被骂中要害,噎在半道。忽听门外伺候茉莉红出嫁的梳妆娘姨哭着喊饶命。宏七恐潘明月再把茉莉红这眼下比天都大的祖宗给惹了,劈脚追出去。

      事情是这样的。这边明月气冲冲地往外走,那边娘姨们终于得了茉莉红点头,伺候人梳妆打扮,把喜服换上,可就转身去打盆水的工夫,茉莉红便将门反锁了,娘姨们生怕出事,水盆都来不及放就跑来喊人。两边在门口一撞,都被浇得透湿。明月正在气头上,娘姨见她脸色不好,又被建叔吼骂,吓得方寸大乱。

      “册那潘明月!侬对我大呼小叫,我手下弟兄么也让侬呼来喊去地当自己弟兄用!哪样子?!我买来的娘姨侬也要打了是伐?”宏七以为明月打了人,冲上去又骂。

      “七爷!姨太太不开门了!”娘姨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就去打盆水的一歇歇工夫。”

      “一歇歇工夫?伊寻死,眼睛一眨就好死的!”宏七脸色一变,拔腿就跑,边跑边骂。

      救人救命的当口,明月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没再和宏七拉扯,跟着跑去。想来也是,卢大帅不作罢,茉莉红不肯嫁便只有死路一条。大约打小就常在鬼门关打转的缘故,明月最看不得人寻短,人活着,赖活也总有希望,寻了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赶制的大红喜服不合身,十八房姨太没有用金线的待遇,绣线的金色是亮粉染的,一摸能粘下满手来。娘姨梳妆手艺倒是极好:三千青丝绾为同心髻,巧施粉黛,遮去未痊愈的伤口和憔悴倦容,长眉微挑,更显丹凤美眸,檀口红唇,格外勾人心魂。

      茉莉红独对镜中伊人面,不像对着自己,倒像瞧见了别人似地。她要早晓得那日班主点她去唱时,卢大帅色心已起,她就该一头碰死当场,便也能省去这月余非人的折磨。卢大帅非但打她霸占她,还嫌她拖着病重将死的师父不吉利,将老人赶回了棚户屋。昨日卢大帅去抄她私产,不知发生了什么,师父被枪毙了。七爷还算义气,即刻派手下暗中去收殓,可两人一去不返。今日弄堂里报童卖报,喊南市发生命案,多人被杀。大帅府只手遮天,她再不顺他的意,只怕连七爷都要被她害了。

      她试图绽出个配得起镜中容颜的笑来,两行清泪先夺眶而出,泪痕之下是形同枯槁的面色。姐姐骂得对,她空生了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却怎样都学不会做个红颜祸水。按姐姐的话,生在勾栏,想过好得靠男人挣名气,可她偏将老天砸到头上的大好机会浪费了。

      “烦请转告大总统,英士无所多好,唯就这口酥人骨头的吴侬软语离不了。他要请我出国考察,便要将美人儿全带上。如此一来,别说70万不够用,只怕出访专列也坐不下。上海此间乐,我不思蜀,莫多事了!”

      ……

      这就是姐姐如今提起还恨得咬牙切齿的机会。当年她形容尚小,姐姐荷角已露,比她美貌许多,在戏班早挑大梁,可偏就陈督军来那次,姐姐风寒发热,师父捉她顶班。戏她都学扎实的,但上台就完全另外一回事了。西施浣纱,舞完水袖缠了结,她越理越乱,终于解开,开口要唱了,又因为太急太紧张,倒嗓失了声,捂着喉头涨红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上海听客出名的刁,小花旦头次登台便被喝倒彩,三五年都别想唱了,就算师父仁慈,行里规矩也不敢不守。

      “哈哈哈!今朝我们小西施浣纱浣得交关卖力,一下子犯心痛病了!西子捧心,舍不得,舍不得!来来来!老板侬来!给小西施饮个场!”一字未唱出,再想接怎样都荒腔走板,她毫无演出经验,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似乎都已经瞧见底下人准备轰她下台了。突然席间传出阵爽朗的笑声,站起来个头戴礼帽、身穿长衫、架着眼镜的斯文先生,先生摘了礼帽朝正怒瞪她的老板挥挥,喊人过去,像是熟客。行里确有饮场的规矩,就是唱一半叫歇,演员喝茶润嗓后继续,但那都是角儿才有的待遇。她搞不懂要弄什么名堂,战战兢兢地杵在台上,那位先生就送茶上来了,见她还手足无措,笑着喊她喝茶,“侬吓什么?过来。茉莉花茶,甜的,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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