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40、第二十二章 四海宦游人 下

　　很久以后，林晴朗还是常常会想到成为官员后，苏长安每一次接见她时的情景。苏长安总是在重远殿见她，而不是通常接见臣子的静心殿。宫女宦官在外间侍奉，与他相对的，只有她一人。恰如许多年来在忠平王府时的情景，苏长安好静，从人多半侍奉在外。贴身相伴的只有她、苏春、齐燕之。那个时候她想果然君王难免寂寞，在他们都各自前程之后，苏长安身边有什么人能够陪伴，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又或者，象是苏春，没有那么聪明，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苏长安都能对满怀信任。
　　后来的岁月里，她想得更多。
　　比如，想到“重远殿”的意义，以及每一次选择在重远点召见她时，苏长安的心情。其实她觉得自己多少也是有些期待的，期待苏长安留她，却又害怕这样的期待变为现实。她一次次这样挣扎着去见他，或许，苏长安也在体会同样的矛盾滋味。
　　进入重远殿的时候，苏长安仍在看折子，示意她先在一边等候。枯坐无聊，目光四下扫，见重远殿的屏风换了一个。五扇中四扇画的皆是初夏风物，如蝴蝶绕紫藤、菡萏含苞等，笔力精湛，落款处赫然是皇后印玺。晴朗心想王琼果然比往日聪明多了，知道怎么善用长处来赢得苏长安的关注。画那么个屏风放在重远殿内，苏长安日日能见，难免想起她王琼；更何况所画均为初夏风物，王琼正是生在五月里。
　　“此画如何？”
　　“回陛下——皇后的画技比之当年更有精进，只可惜……”
　　“嗯？”
　　“皇后之作无法流传民间，或许只能等百年之后，世人方知留国有此名家。”
　　“你这句话该留到皇后面前去说。”
　　晴朗笑了起来：“不过，这最后一幅的诗和字应该不是出于皇后之手。”
　　“据说是冯美人所作。”
　　“好字！”说到这里忽然低下头偷笑起来，笑了一阵低声道：“恭喜陛下，后宫多才俊。”一句话没说完，又吃吃的笑，苏长安被她笑得还真有点尴尬，咳嗽了两声，骂了句：“放肆！”
　　闹了这几句，两人才正经说话。自然是谈论朝廷局势，各地变化，以及苏长安接下来的想法。其间苏长安也问了信州之事的一些细节。他们两人说起话来向来是不知道时间，说是意气相近也好，说是臭味相投也罢，反正能够一说一整天。幸好这天晴朗脑子还清楚，待到陪着苏长安用过晚膳又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请告退。苏长安叫住笑着问：“这一次，想要什么？”
　　晴朗低眉顺目：“但凭陛下赏赐，臣皆感激不尽。”
　　“上一次朕赐你良驹，这一次……朕一时还想不到有什么能给你，还是你自己说吧。”
　　“唉，好好的平州刺史做不成了，平州那么多能干的人也都没了……到了荆左会怎样也不知道，臣这会儿确实没有什么可求的。”
　　苏长安大笑：“刚刚朕还以为朕的晚香转了性子了。”
　　“臣忙了半天，只带走一个肖归雁还费了不小的功夫。陛下在这些事上从来就偏袒苏春一个。”
　　“朕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去荆左，已经为了选好了人。”
　　“谢陛下天恩。”
　　苏长安唤入重远殿总管吩咐了两句，示意晴朗等着。过了一会儿，晴朗忽然拜倒，苏长安皱眉道：“这是何意？”
　　“臣有一件事藏在心里很久，此去荆左之前，无论如何都想问出来。”
　　“但说无妨。”
　　“陛下双腿痊愈，到底是在哪一年？”
　　“十四岁时已能站立。”
　　林晴朗的神色变得及其复杂，愣愣的望着苏长安，后者神色从容，唇边带笑。
　　“五年前，平江王殿下的别院，晚香贪图那一眼温泉，深夜沐浴之时曾见可疑人影。只是，尚未及察看，便被人打晕在池边……那个人，可是公子？”
　　“苏源晚年疑心甚重，当时储君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朝中显贵、皇室贵胄几乎都卷入其中。”
　　“置身事外的贵胄只有公子与平江王。”
　　“当时的情形，原本就只有废人和废物能袖手旁观。”
　　“当时公子装瘫之事若是败露，绝无活路。”
　　“正是如此。”
　　“可是，可是……”她停了一下，忽然瞪大眼睛道：“原来当时，公子是要灭口。”
　　苏长安微微一笑。
　　“果然……既然如此，公子还看着晚香胡乱杀人？”
　　“朕并没有纵容你‘胡乱’杀人。”
　　晴朗歪头不解。
　　“苏春、白明不都还好好活着。这不正是你今夜追问往事的原委？”
　　林晴朗沉默良久，忽然嫣然一笑，拜倒道：“多谢陛下。”
　　“心结打开了？”
　　“豁然开朗。”
　　“朕送你的礼物也到了。”一击掌，总管带着一人走入。
　　此人身穿六品官服，走到近前拜倒行礼。
　　晴朗惊呼：“齐燕之——”

　　成康六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万家团聚。
　　林晴朗在这一天离开京城，踏上了前往荆左的道路。
　　随行人员十分简单，除了十来名侍卫就只有新任命的荆左长史齐燕之。随员虽然不多，可来历不潜，那十名侍卫里，四人是她从平州带来的亲信。这四人都是廖江城平蔡时的蔡军俘虏，廖江城对待俘虏的方式通常是在战争告一段落后，向他们发放银两，让他们解除军籍，回乡务农。当然，愿意留下的，他自然欢迎。这四人都是家人尽死，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至于为什么没有参军，反而入了衙门供职，自然又有一番复杂过程。反正，一年以来几个人用得十分顺手，对她也忠诚。另外六个，却是来自于平江王府。平江王虽然已经前往龙源城赴任，倒是没有忘记她在信州一案上所费的心力。她回到京城的第二天，王府总管来访，送来主人一封信，外加金银珠宝若干，以及精挑细选的六名侍卫。平江王信中说来不及等到她回京，奉上金银若干聊作补偿，又说这六名护卫都是从王府侍卫中挑选出来的，各个都是百中选一的好手。还说荆左是前线，容易有危险，故而选了这几人跟着她云云。
　　晴朗数数银元宝，捏捏夜明珠，再看看那六个气宇轩昂一看就是高手的新护卫，小算盘打了一遍，暗想这买卖还不算亏，果然苏家一门只有平江王是好人，不象苏长安，总是算计她。
　　齐燕之其实每次在晴朗求见苏长安后都有些不安，主要是这两个人他都太熟悉，熟悉到连对方性格里最恶劣的部分都知道。林晴朗聪明过人，因而也十分自负，可在苏长安面前事事都弱一分，偏偏苏长安还喜欢因此欺负她一下，弄得晴朗常常咬牙切齿。这一次人事变动复杂，对晴朗的影响也很重，打从月前就嘀嘀咕咕的，燕之早准备好她见驾后嘀咕得更厉害。没想到这一次却一点不嘀咕，反而神清气爽的样子，一直到出发都气色良好。燕之越看越奇怪，心说难道这一次得了什么好处？
　　晴朗确实从苏长安那里得到了些什么，只不过不是东西，而是承诺，不是对她一人的承诺，而是对扶朗天下之承诺。
　　苏长安说：“你在荆左历练三年，三年后，朕会让你回到京城。到了那个时候，相信留国已经有力量与东赵决一死战。”说到这里他优雅的笑了笑：“但愿赵元戎不要让我失望，至少把东赵再守个三五年。”
　　三年之类踏平郑国，五年之内消灭东赵，十年之内统一扶朗。
　　两年前，林晴朗前往荆左游说廖江城。临行前，她问苏长安：“公子志向如何？”
　　“若得留，十五年内化家为国。”
　　而今，她欣喜地看到，皇座还没有消磨掉苏长安的志气，他依然一步步走在统一扶朗的道路上。
　　她并不打算问苏长安，十年之内统一扶朗会不会太急切。因为她知道苏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十四岁就知道隐藏自己病愈消息，不惜装瘫痪整整七年的人，决不会将没有把握的事随便说出口。
　　扶朗百姓已经在乱世中挣扎了两百多年，若能早一天完成统一，也就早一天结束这种众生颠沛流离的悲哀境遇。
　　那天离开皇宫的时候，她的心情十分激动。
　　两百四十余年乱世后的重新统一，即便只是在那个人身边观看也足以让人感慨万千，更何况得以参与其中。如果说，这一年多来，偶然还会对自己走上官员之路的选择有所有与的话，而今再无遗憾。
　　或许有朝一日，能与那个人一起留名青史。
　　或许有朝一日，史官会写下这样的话：
　　“留国皇帝苏长安统一扶朗。是时，以林晴朗为中书令。”
　　倘若如此，后代的人只要提起苏长安就会提起她林晴朗，谁敢说，这不是生生世世的相随相伴。

　　苏长安着力于西面国土的经营的时候，东赵皇帝赵元戎也在继续他开疆拓土的事业。七月，司徒清在北面与猷鹄人一场恶战，一万军士将猷鹄五万精兵打得丢盔弃甲。逃回去的猷鹄人说他作战起来“犹如修罗猛鬼一般”。从此之后，司徒清便得了个“粉面修罗”的外号。司徒清素好红衣，麾下将官皆是银甲红袍，骑兵出动之时恰如满地红云翻滚而来。敌军往往一见红衣便心惊胆战，奔走呼号着：“红袍修罗来了——”
　　司徒清此战更突入猷鹄境内两百余里，俘虏七千猷鹄人。归途中遇到风沙，俘虏乘着风沙中的混乱逃走了百余人。风沙过后，司徒清下令将其余人全部就地活埋。
　　消息传到京城，东赵的许多官员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回到京城面对兵部官吏，司徒清神色从容，辩解说：“当时以区区万人深入敌境，又遇风沙，军心原本不稳定。俘虏众多，且皆怀复仇之心，如果不处死他们，一旦让他们逃跑了，难保他们不招来援军追杀我们。又或者援军追至，俘虏群起作乱，我们内外受敌，绝无生路。坑杀七千猷鹄人，乃是我等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如果一定要问罪，那就取司徒清首级献给猷鹄人吧。”
　　东赵朝廷当然不可能将司徒清的首级献给敌人，就算有人想那么做，赵元戎也不会同意。别说杀了司徒清，仅仅有将其问罪的消息传出，元妃和范阳公主都快闹翻了天。元妃此时已经为赵元戎生下了皇子，因此更被赵元戎宠到了心尖上，在后宫的地位也仅次于皇后。至于范阳公主，自从定亲后偶然远远看了司徒清一眼，一颗芳心就彻底属于他了。
　　有这样的后盾，加上沈慕岚也认为坑杀七千俘虏的做法虽然残酷，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也确实是可以原谅的做法。于是，司徒清回到京城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有了定论，沈慕岚口头上对他训诫一番告终。紧接着，他与范阳公主的婚礼热热闹闹的举行了。
　　然后，东赵邸报上登录了留国任命林晴朗为荆左刺史的消息。
　　当时沈慕岚和司徒清都在兵部衙门，沈慕岚看完邸报随手递给了司徒清，后者歪着头道：“这个名字陌生的很。”
　　“原留国平州刺史。留国对蔡、郑用兵，皆有她的功勋。”
　　“尚书大人好像对此人十分熟悉？”
　　“曾见过一面，故而留意。”
　　“这又是为何？”
　　“或许因为同为女子，深有感动。”
　　“荆左刺史是个女子？”
　　“风姿绰约的女子。”
　　“下次对荆左用兵，属下要自请领兵。”
　　沈慕岚大笑。

　　扶朗四分五裂的国土上，各种野心还在不断滋生。
　　苏长安、赵元戎都相信扶朗会在他们手上结束分裂，而历史洪流尚未决定自己的走向。
　　这是成康六年，九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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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至此进入尾声，接下来会有一个转章兼第二卷的引子……大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