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十八章 此志存高远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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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国京城的夏天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高峰，重远殿前知了叫声连成一片，凌霄花攀在殿前的高大树木上，开成一树火红。廖江城在新年的时候被宣入豫阳，皇帝一句“在京城休养一阵”，把这位留国首屈一指的年轻将领束在了京城，而且一住就是半年。他的家眷都在蔡州，一个人对着偌大将军府实在寂寞的可以，幸好他还有些文雅爱好，弹琴作画打发时间。廖江城有一手好丹青，尤其擅长青绿山水，昔日里一幅“远山春望”惊动了整个留国。这些日子空闲，在家里泼墨绘画，就连苏长安都听说了，派人来找他要墨宝。
到了六月的一天，廖江城再一次被宣召到重远殿。说来在京城这些日子，重远殿他跑得次数还真不少。几乎都是赏画、下棋之类的事，偶然高雅一些，多半是邻国进行了新的军事行动，皇帝抓他品评战事。
踏入重远殿，行礼完毕，皇帝赐座。一抬头，见数部官员都在侧，知道今天是谈正事。果然，皇帝指指书案前的一堆竹简，缓缓道：“卿看看吧，够热闹的。”
廖江城展卷阅读，皇帝喝茶看书，而一座官员眼观鼻、鼻观心，静如泥塑。过了许久，江城轻轻叹一口气，皇帝望过来，后者欠身道：“臣全部看完了。”
“如何？”
“乱世用重典。此番大乱之后，或许便是信、墨两州真正收归王治。”
苏长安轻笑：“满座栋梁，只有卿说这样的话。”
这两人一唱一和，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刘康躬身道：“陛下，臣以为信州刺史孙秀的奏折中说的明白。自墨州归我国之后，发生在信墨两州的一系列事件，都是原信州长史李钦勾结原蔡国安国公丁跃、郑国昌平侯秦孝进行的谋反。他利用信州长史之便，将库房中的军需粮草尽皆送给丁跃。大军抵达之后，为掩盖罪行，火烧库房。幸而王将军睿智，收捕李钦，镇压叛军。然而，李钦贼党甚多，与信州府将其押解途中，于秋月峡谷劫囚。李钦更与同党花月娘等人化为江湖艺人，潜藏于平江王殿下身边，打探消息、图谋不轨。而今信州府查明真相，已将李钦、花月娘等抓捕归案。丁跃、秦孝丧家之犬，不日必可擒获。此案已经了结。”
“各位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陈文翰等几人连声附和。吏部尚书白霖等这些人说完，才缓缓道：“陛下，刘中书所说确实有道理。不过，信州库房失火只是其中之一，信、墨屡屡民变，仅说唱平侯一人之过，臣以为有些勉强。何况，还有陈凯之事没有定论……”
话未说完，陈文翰截道：“白尚书说的是。这陈凯么……啊，平江王殿下折子中说得明白，林刺史彻查信州府所有文书，已查明库房中的物品乃是在交割之后遗失。当时孙刺史尚未到任，信州失政，以至府吏监守自盗，官家的物品多有被窃，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蔡国吏治久已溃乱，故而陛下大军到处，百姓夹道欢呼。另外，信州录事参军李叠红已经认错，以上种种平江王均已成文。照此想来，陈凯将军应该是无辜的。”
白霖冷笑：“诸位昔日不是说——军队虚报战果，乃是常事么。”
陈文翰强笑：“下官昔日出言不逊，在此向廖将军赔罪。”
白霖还要说话，苏长安笑了起来，望向廖江城：“爱卿如何看待此事？”
“末将对此事来龙去脉了解甚少，不敢妄加断言。单从这些折子来看，末将以为，要说事情已经了结，为时尚早。譬如，平江王殿下折子中提到的上蔡等地村民被杀之事，如此惨案没有查清就说结案，只怕信、墨民变的根本并未解决。”
“上蔡血案乃是山贼作祟，啊——定是逃脱在外的丁跃、秦孝等人所做。待追捕他们归案，便可水落石出。”
廖江城摇了摇头。苏长安看在眼里，望着他道：“卿久经沙场，对于此事应该有所感受，说来听听。”
“从折子上写的情景，加上末将多年征战的经验，末将倒是同意林刺史的判断——官军杀良冒功！”
此话一出，刘康差点跳起来。却见苏长安唇边带笑，一时不明白这位年轻皇帝的心思，勉强忍耐了下来。但听苏长安道：“廖卿，信州乃是你辛苦打下来的，如今信、墨怪事叠现，民心不稳，卿觉得如何是好？”
廖江城拜倒：“臣身为平信道行军总管、节度平信一切军政要务，此时理当返回任地，协助平江王彻查此案，让平信道重归王治，百姓安居乐业。”
“如此甚好！”
翌日，廖江城返回蔡地。
信州的局势已经进入了极为暧昧的状态，那日林晴朗向平江王分析了花月娘等人异常的行为，并推断他们就是在秋月峡谷截囚之人，而他们在秋月峡谷救下的腿上带伤的所谓“教曲师傅”便是正在通缉的前墨州长史李钦。晴朗告诉平江王：“收网尚早，耐心观察。”然而，这句话说完的当天晚上，信州府官差将花月娘等人居住的客栈团团包围。
平江王在第二天早上得到“信州府捕获要犯李钦及其同党”的报告，林晴朗为此气的跳脚，不过此时木已成舟。孙秀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提审李钦及艺班众人。李钦曾是墨州长史，在信州的原墨州官员及王仲道的不少部众都认得他。李钦倒也不抵赖，但是一口咬定截囚与花月娘等人无关，乃是他的好朋友丁跃部下所为。只不过秋月峡谷一战，双方伤亡惨重，黑暗之中，他与前来营救的人走散。又被流矢伤了腿，倒卧草丛，偶遇被卷入混战而与同伴离散的花月娘。他说自己是商人，和花月娘一样卷入混战而与同伴失散。花月娘十分善良，对他的说辞毫不怀疑，这才结伴，并与平江王一行相遇。所以，秋月峡谷之事与花月娘等人绝无关系。
孙秀当然不会相信他这番话，对李钦和花月娘等人反复拷问，信州公堂上刑具齐列，惨叫不绝。一连数日问案，花月娘及其从人尽管被拷问的体无完肤，还是一口咬定，并未参与劫囚，与李钦乃是偶然遇到。
平江王作为钦差自然是主审，坐在大堂上听着惨叫连连让这个养尊处优的青年贵族不寒而栗。尤其是审到花月娘，刑具之下，血肉横飞，平江王看着这个和自己春风一度的女子在刑具下挣扎，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欲走，却被一边的王琅拉住，递了张条子给他，意思是：“王可以阻止，不可以逃避。忍耐为上。”
平江王在公堂上如坐针毡，林晴朗则根本没出现在公堂上。孙秀左右看不到人，问平江王，王琅代为回答：“林刺史另有公务。”
就因为这句话，孙秀坐立不安了一整天，到了第二天，这个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林晴朗在他忙着升堂问案的时候，拿平江王钦差大令调动军队，直奔上蔡等村，到了当地一阵挖，村民惨遭杀害的尸体一一呈现。晴朗调动的是信州城防营军队，不乏在此地有亲朋友好友的，见到如此凄惨的情景，一个个义愤填膺。林晴朗让人弄了几辆大车，将挖出来的村民尸体一个不留用苇席裹好，运回州城，让仵作一个个验看。还拿着地图画出了几条要道的交汇处，让军队到指定地点继续去找，但凡找到尸体，全部运到州城。对于身份不明者，画出图样，连图样都画不了的，将随身衣物摆在府衙外，让百姓认看。
如此一来，震动信州。
其实，林晴朗在和平江王分开的那几天就发现，上蔡等地发生瘟疫，官府封锁道路的事在信州府直辖外的几个地方传得沸沸扬扬，州城却没半点消息。晴朗这一连串举动震动州城，一时间家家议论，顿时官府想要掩盖也不可能了，一下子将志得意满的孙秀逼到了极端被动的地步。
其后的一段时间，双方各自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调查。林晴朗首先公布了对信州库房事件的调查结果，便是后来上书皇帝的内容——信州府公文之间相互矛盾。扣除合理的误差和损耗，廖江城部在接收信州时上报的数据是正确的。这件事最终站出来认罪的是前司库李叠红，她承认自己管理失误，导致在孙秀尚未抵达前信州治理混乱的时候，州府官员挪用物资。孙秀到任后，他们发现物资大量遗失，为了免除责罚，篡改帐册。信州损失物资的数量并不大，也没有李叠红监守自盗的证据，蔡国昔日吏治更是出了名的混乱。故而对李叠红的处罚仅仅是免除职务，等候吏部发落。
再往后，王琅用同样的方法追查墨州库房失火前物资真实的储备情况，林晴朗会同信州大小官吏追查上蔡两村惨案的经过。相比孙秀在审问花月娘等人一事上的毫无进展，林晴朗却节节推进，将信州府甚至王仲道等人都逼到尴尬至极的状态。
这日云淡风轻，丽日高悬。林晴朗偷得浮生半日闲，在房中半倚塌上读诗书，刺史府的使女跪在一边喂她吃冰镇莲子羹。一晚莲子羹吃了大半的时候，齐燕之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但见晴朗眼睛一亮，低声吩咐了燕之几句，旋即让使女退下。
过了一会儿，李叠红在齐燕之带领下进入房中，但见这位平州刺史——留国当时官职最高的女子，在塌上半躺不趟，衣衫系的不紧，顺着领口能看到一抹肌肤如雪。见了她，拍拍软塌：“过来坐。”
李叠红已经在家呆了好几天，她把信州库房的事一力扛下，虽然说了一大堆昔日吏治混乱，官员偷盗严重等等的话，却没有真正咬出任何一个人。这样一来，让那些原本战战兢兢的信州官员喘了口气，暗地里翘大拇指说：“李叠红虽是个女人，关键时候到比男人还仗义。”
她一出事，急坏了孙秀，当晚就偷偷跑到她家问到底怎么回事。李叠红叹了口气说的确是我们拿出去卖了，当时信州乱成一团，什么事都没人管。而经过了几场仗，衙门里正穷着，我们便寻思着卖点东西换几个钱，等新刺史到任的时候也不至于连点孝敬银子都拿不出来。
孙秀这才知道，原来信州府少的那些东西最终进了他的腰包。想到这里顿时一身冷汗，心说要不是李叠红仗义，一力承担，让林晴朗再鼓捣下去，牵连出他收受孝敬银的事，又落一把柄。再看看这个艳丽女子，越发的怜爱心疼，当下揽过她道：“委屈你了。放心，我这就写信给吏部我那些朋友，一定把你保下来。要是实在不行，你忍耐一阵子，最多半年，必然重新启用。”
李叠红娇笑道：“有大人您这样疼我，这芝麻绿豆大的官当不当有什么关系。我抛头露面的，不就是为了赚点俸禄，要早遇到大人您这样的男人，我何苦受这个罪。”两人调笑了一阵，李叠红又说大人别忙着担心我，照我的看法，这事还没完。
接着又说：“大人啊，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只怕李钦这件事上，我们犯了错。”
孙秀一愣，说这有什么错的，那人确实是李钦，多少人都指认了。
“大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且想想，平江王不说，那林晴朗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您看看，她人还没到信州，就已经把信州大小事情摸了个透。这么样一个人，花月娘和李钦能瞒得过她？下官这些日子反复思索，只怕林晴朗一直不抓人，无非是两个可能。一呢是存了放长线吊大鱼的心思。二呢，又或许平江王殿下怜香惜玉，林晴朗顾忌平江王的面子，故而暂时不动。可我们这一抓，不但夺了人家到手的功劳，还让平江王殿下没面子。也就难怪人家一声不吭去了上蔡，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骂信州府无能，让不知道什么人灭了全村居然毫不知情。她这行径，分明就是在报复。”
孙秀想了想也是连连点头，说我们这件事做的的确是太着急了。白白浪费了一个和平江王亲近的机会，反而给自己添了仇家。又问李叠红，接下来怎么办。后者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缓缓道：“要说机会，倒不是完全没有。我看平江王这一行人里，只有林刺史才是关键人物。平江王不问事，王琅么——他是王将军的公子，来找他爹麻烦的事不见的有心思做。这几天也能看出来，这群人说起来平江王为首，其实都是听着林晴朗的指挥。至于这位林刺史么……”她笑了笑：“我准备去探探她的底。”
李叠红跪坐在下手，晴朗还是这么半躺着，燕之垂手站在一边，一时间房中寂静。到底还是李叠红忍耐不住，笑吟吟道：“林大人，下官今天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所以来告诉您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来晚了——”
她噗嗤一笑：“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下官听说，廖将军要回蔡地了。”
“噢——”
“廖将军都将近半年未在蔡州了，这次回来——”
“他身为平信道节度使、行军总管，早该回到任地了。看看这平信道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李叠红看她说话的神情语气都极其随意，心说“看来传言不假，这平州刺史和廖江城之间关系非浅。”又陪笑道：“看来下官这信果然送晚了。”
晴朗这才坐正身子，柔声道：“我还尚不知情，多谢李大人告知。”她这一起身，李叠红才注意到她发上簪了一支金簪，工艺精湛不说，钗头上的珍珠拇指大小，白日之中由有光彩流动。晴朗看她看得出神，轻轻咳嗽了一声，李叠红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大人这支发簪，真是漂亮极了。”
晴朗微微一笑，抬手拿下簪子，递给了她，顿时一头秀发散下，乌黑如瀑垂落塌上。待到李叠红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听她淡淡道：“这是昔日蔡国皇后用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啊——这——这可是违制的啊！”
“是啊，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她将年初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离京之前，皇帝又将此物赐给了我。所以，现在不再是违制之物，而是御赐之宝。”
李叠红大惊，连声道：“这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皇帝仁德，留国之幸。”
晴朗又说这几天你常来问安送信，我也没什么表示，深感不安。这样吧，你在我这里选一件首饰，便是我给你的见面礼。说着，让齐燕之捧来一只小木盒，打开来流光溢彩，均是精工细作的佳品。李叠红看的眼睛都瞪大了，晴朗又说你别看东西不多，可都是皇帝赐给廖将军的，昔日蔡国皇宫里的东西。李叠红哪里敢动手，推了半天，还是晴朗检了一付耳环替她戴上。
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李叠红觉得这女子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听她说话不经意间炫耀和廖江城的关系，甚至还透着“皇帝也宠爱我”的那种味道，顿时有了亲切感。
两个人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看到天色将晚，李叠红才告辞。她刚出门，晴朗就往塌上一倒，呻吟道：“累死人了。”
燕之苦笑：“大人何必拿自己的名誉来糟踏？”
“李叠红这样的女人，也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她放下戒心。”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冷笑道：“我就不明白，既然一门心思要靠男人吃饭，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当这个官员！”
“她及第那年的主考是蔡国名吏，可见她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十年寒窗，受尽艰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燕之——你能明白么？”
燕之当然不能说什么。
李叠红离开后去见了孙秀，对他说我们果然是做得太急，伤了那几个人的面子。不过从林晴朗的话来听，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林晴朗说她放长线掉了半天的大鱼，临上水前被人捞了，还溅了她一脸水。现在只能再钓一条更大的鱼才能挽回面子。
孙秀皱眉道：“更大的鱼，而今信州比李钦这件事更大的，只有上蔡那两个地方的灭村之案了。”
“便是如此。”
孙秀一头雾水。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十八章 此志存高远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