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15、第九章 昨日之事 上

　　留国建国不久，京城豫阳却是三朝古都，华美之地。
　　豫阳城人口二十余万，自然比不上其作为民丰王朝都城时百万人口的盛况，可在一百多年动荡之后，二十万人口已经是足够让人羡慕的煌煌大都。民丰末年的山民叛乱将一座繁华富庶的城市毁于一旦，皇宫在连续三天三夜的大火中焚毁殆尽，连续两次屠城和后来的迁都，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战火袭扰，使得人口从一百余万一度锐减到十万。直到留国建都，其后二十余年太平时光，陆续恢复了一些元气。这里集中了留国最多的人口和财富，也集中了国之俊彦，世之佳丽。
　　民丰王朝的时候，地方官述职乃是轮流进行，到了分崩离析、诸侯林立，每家的地域都不广，人数也不多，到了年末索性都弄到京城。比如说，留国最远的州，快马进京也不过十来天。平州到京城只有八天路程，十二月第一旬旬末，晴朗已经安坐在豫阳馆驿之中。她九岁入王府，在京城举目无亲，第一天到吏部报道，下午就开始无所事事，在馆驿换过衣服休息一下，抄着手站在廊上想是不是去逛逛京城夜市。
　　她百无聊赖加上无处可去，齐燕之却一进京就直奔皇宫。晴朗冷冷看着，咬牙切齿想“果然是当间谍的。”
　　燕之有苏长安给的特许，无需通报直入后宫，偏偏这一日苏长安与群臣商议政务，直到午后还未退朝。燕之等到傍晚时分，宫人前来，说皇后有请。
　　皇后王琼十月里生下一名公主，这是苏长安第四个孩子，上面另有妃子所生的二子一女。这件事一直是王琼的心病，尤其是皇长子乃是淑妃刘氏所出。刘氏是宰相刘炎的次女，淑贤端正、貌美性柔。刘家更是几朝名门，地位之高绝非她的娘家可以匹敌。常有人议论说不管是出身还是品貌，刘氏更有成为皇后的资质。
　　燕之见到皇后的时候，王琼正准备用餐，笑吟吟的让他平身，又赐他晚膳。燕之连声说自己奴婢之身，不敢和皇后同席。王琼却轻笑道：“与卿相识青梅之龄，而今不是朝仪之时，不用拘礼。”一直到用过晚膳，王琼只问他离开后宫后的生活，又提起忠平王府往事，燕之小心对答。过了许久，才听王琼叹了口气，幽幽道：“恨不能重回王府岁月。”
　　燕之左右看看，见宫女内官皆退在殿外，心知不妙，低声道：“皇后尊贵无比，岂能与王府岁月相比。”
　　“如履薄冰，有什么可羡慕的。”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年轻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深深寂寞：“刘妃虎视、陈妃娇俏，而今又来了蔡妃。相比她们，反而是我家世最低，且结发三年多尚未得子。这清寰宫不知道还能住多久。”
　　燕之伏地不语，潜藏之意便是：“请皇后不要再说这种危险的话了。”
　　“燕之可知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奴婢不敢猜测。”
　　“陛下宣召林晴朗觐见——在重远殿。”
　　“林大人自幼侍奉皇帝，主仆情谊自不同旁人，重远殿接见只是表示看作家人的恩宠吧。”
　　“我在深宫之中都听说林刺史在平州与廖将军过从甚密。”
　　“闲言碎语，不足为信。”
　　“旁人所说自然不足为信，燕之的话，就必定可信。”
　　燕之顿时觉得有点无力，心想女人吃醋起来完全不可理喻，能忍耐与苏长安生儿育女的妃子，却不能忍耐几百里外一年见不上几回的人。
　　王琼静静看着他，她知道这个聪明的青年能够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效忠于我，除掉林晴朗。等了许久不闻回答，正有些恼怒，却见齐燕之长跪，那青年抬起头望着她，缓缓道：“林大人是皇帝的功臣。”
　　“朝廷上下，王府内外，有多少人为皇帝的大业建功。”
　　“自有不同。”
　　王琼轻笑起来：“燕之为何如此防备？其实，昔日皇帝也听说过林刺史与廖将军的韵事，还说——英雄美人，当世佳话。本宫向燕之询问，是想要劝说皇帝，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晚香无意，苏长安不逼——这是昔日忠平王苏长安对晚香的许诺——在晚香为忠平王赴死之前。”燕之再度拜倒：“昔日，晚香为皇帝舍生忘死，所作所为至今为止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及得上。所以，在皇帝心中，林晴朗别有意味，请皇后明白。”言罢又拜，王琼面沉似水，久久不语。

　　林晴朗这天晚上确实被宣召到了宫中，当她从带路的太监口中听到——“皇帝在重远殿接见”这样一句话的时候，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不会吧，他玩真的？”接下来第一个念头是——早知如此，应该沐浴熏香后再来。紧接着又想：“一年不见，苏长安你还真是日渐下流。”最后忍不住腹诽了后宫所有女人，暗骂道：“内府的人都没品，养了一宫女人居然还让堂堂皇帝想要偷野食。”
　　留国皇宫不大，但是起码的礼仪还在，重远殿高台之上、三进九间。苏长安在那里读书，宫娥环绕，檀香飘散。林晴朗步入，伏地行礼，苏长安微微抬头，指了下对面：“过来！”宫娥退下，只余君臣二人。
　　苏长安目光回到竹简上，缓缓道：“还记得朕的口谕么？”
　　晴朗一颤，低头道：“不敢忘。”
　　“在平州一年，卿以为如何？”
　　“当还不负使命。”
　　皇帝一声轻笑，一扬手甩出几卷竹简：“自己看。”
　　皆是弹劾奏章，晴朗微笑：“这些事我做的不违背律法，更不违背良心，并没有错。”
　　苏长安这才放下书卷，望定了她：“在平州给朕惹得麻烦还不够多？华玉宫之事又当如何？”
　　神情暗淡，正色道：“确实是晴朗的错。”
　　“如此还以为不负使命？”
　　“臣自华玉宫事后反复自省，检点一年行为……”
　　“嗯——”
　　“自以为，瑕不掩瑜。”
　　苏长安笑出声来：“好大口气。”
　　晴朗恢复了平日巧笑嫣然的模样，向前挪了一点，娇声道：“臣受皇帝十余年调教，自不敢妄自菲薄。”君臣相对而笑，苏长安又问了一些她在平州的事务，顺口提点，晴朗连连点头。忽然间正色道：“臣有一句话想说，请陛下恕罪。”
　　皇帝点头：“恕无罪。”
　　“晴朗行事草率，陛下如何责备，臣都甘之如饴。但是，陛下不该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臣，试想之，若是面对廖将军，陛下也会如此说话么？”
　　苏长安微微点头：“朕没有向传口谕的人嘱咐清楚，是朕失误。”

　　上更时分，宫人送来夜宵，苏长安命赐食。晴朗眉开眼笑的陪着吃馄饨，咬一口，满脸幸福，叹息道：“一年没吃到那么美味的东西了。”苏长安明知道她是撒娇耍痴，却爱看那娇滴滴的模样，禁不住让人纵容。林晴朗的确是他一手调教，除她外再没有那么可心的人。例如他不耐久座，用过夜宵双腿又有刺痛，刚一皱眉，晴朗就拿来几个软垫，扶他斜倚。自己跪坐在旁，轻揉慢敲，轻重都是他最满意的。一边与他说些逸闻趣事，出色文章，便是回到了忠平王府里的悠闲岁月。
　　苏长安眯着眼睛享受这个女子的侍奉，满意地叹口气，伸手覆在她手上，轻笑道：“当心朕不舍得放你走。”
　　“陛下还是先留燕之吧，那么个人才，小小个刺史府太糟塌了。看他每天闲成那样，我都难受。”
　　“你难受什么？”
　　“心痛俸禄，养了个人却不能用尽，多浪费。”
　　苏长安笑了起来：“这是在向朕撒娇么？”见她脸上微微一红，微微抬起身，正色道：“在京城这些日子，朕有一件事交给你……”
　　苏长安提到的是苏春。
　　苏春的性格已经成了苏长安的心病，既有才干也有勇气的一个人，明明担得起守卫京城和皇宫这种其实没那么困难的职务，偏偏畏首畏尾。调拨了好几个人辅佐，比前些时候猛打退堂鼓好一些，可还是拿不出震慑众人的将军气派，看到他的时候那眼神分明在恳求“让我辞官，我做不了……”
　　“去替朕调教一下——”他这样命令，意思便是——把你那过剩的自信分点出去。晴朗的脸色顿时变了，不等她开口，苏长安一沉脸：“不许耍花样，否则，朕不会放过你。连带旧账和你一起算！”
　　“陛下——”
　　眼底一抹哀伤绝非做作，苏长安看着她，过了许久温言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不要太执着了。”
　　晴朗低头不语，又是长久沉默，方听她低声道：“臣尊旨。”
　　苏长安微笑：“你也算是第一次离开朕，有什么需要的，说来听听。”
　　晴朗顿时又改了艳丽笑容，娇声道：“臣到京城，忽然发现没了王府，连安生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苏长安轻笑，指指屏风后：“帷幕内倒是有一席之地……”
　　话音未落，林晴朗落荒而逃。
　　身后，苏长安放声大笑。
　　林晴朗这一夜还是宿在皇宫，无他，宫门下钥，禁止出入。苏长安早吩咐安排房子，她自小生长于王府，且一入府便是苏长安的贴身宫女，皇宫虽华丽，也不至于让她惊讶。早早的梳洗了钻进被子，也不让宫女伺候，遵守外官居宫内的规矩，小心谨慎，门户森严。等到舒舒服服躺下准备吹灯的时候，忽然发现屋中摆设有熟悉感，爬起来绕了一圈，又皱着眉头回忆半晌，忽然哭笑起来，喃喃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么？居然是这个地方。”
　　一想到这个，刚刚还觉得柔软暖和的床榻顿时难受起来，咬着嘴唇忍不住又腹诽了一番。她心底里对这皇宫十分害怕，这地方藏着她二十年来最痛苦的经历，一想起都会深深颤抖。这一夜睡得断断续续，更被恶梦惊醒，醒来时一身冷汗，喘息了半天才对自己说：“谢天谢地，只是一场梦。”旋即又冷笑起来，咬牙切齿道：“苏炫，你也只能在梦里吓吓人了！”

　　齐燕之这天当然也是留在皇宫的，而且林晴朗一走，他就去见了苏长安，甚至远远看到这位平州刺史落荒而逃的样子。他甚至还叹了口气，心想这主仆二人凑在一起绝没好事，苏长安平日还算正常，面对晴朗就什么坏毛病都出来了，两人斗法，倒霉的总是旁人。
　　燕之也是王府旧人，只不过他很长时间都是跟随云华夫人，十余岁时，白轻容病逝，他请求为王妃守墓。当时，苏长安年仅九岁，淡淡的说：“燕之既有此意，就代本王守墓三年吧。”然而，他这一去，就整整七年。当时留国建立未久，亲王墓地也不过一小队人看守，守墓的宫人寥寥无几，条件更是简陋。苏长安多次让他回来，都被他拒绝，一个人默默守于墓前，布衣素食，晨昏洒扫。直到第六年冬天，豫阳遇到了罕见的雪暴，守陵人住处的屋顶被大雪压塌，因为太偏僻，等到终于有人注意到来救援，大多数人都死于雪下。他因为每天晚上都坚持到云华夫人墓前祭奠，风雪无阻而逃过一劫。事后，苏长安命苏春将他压回王府，这一年苏长安十六，他十九，林晴朗十三。
　　此后，他以内侍的身份侍奉苏长安，直到四年后，王府总管因事自杀，苏长安令其总管内务。在苏长安夺取皇位的过程中，他和林晴朗一样，为年轻的亲王四处奔波，建立了卓越功勋。
　　和林晴朗想的截然不同，齐燕之并非奉命监视，而是苦苦哀求不入皇宫，苏长安几番劝说无效，只能叹口气说：“到晚香那里去吧。”苏长安见了他也只问别来情况，末了又说逃出去那么久，要不要回来。燕之伏地道：“请陛下准奴婢再守皇陵。”
　　苏长安皱眉：“母后虽然对你有大恩，可逝者已逝，你的才干还是留给活着的人用吧。既然不愿意回来，就继续便宜晚香了。”
　　齐燕之苦笑：“陛下对林刺史恩宠过甚了。”
　　“哦？”
　　“此时，小人对苏大将军应该更有用吧。”
　　苏长安微微挑眉：“燕之耳目不错啊，回京一天就知道苏春的麻烦了？”
　　“苏大将军曾至书小人。”
　　苏长安这才点点头，缓缓道：“燕之，你可知道，直到刚才，晚香在重远殿内尚且惊惧……”
　　齐燕之深深低头，然后，忍不住想象三年前，林晴朗第一次踏入这里时当是怎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