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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莫停·上 ...

  •   *暮成雪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西风残照古道,陈旧的亭子仍在村口立着。不远处,下了学的孩童三两结伴归来,家家升起炊烟,浸透黄昏的香气,催着人的脚步没由来快起来。
      刚识字的孩童在亭边停住,瞧着倾斜破败的匾额,费力辨认其上的字,“莫,亭。”
      “莫停?”旁边的孩童闻言亦停了步,“可是李白《将进酒》中‘杯莫停’的莫停?”
      “不是停,是亭,没有人的那个亭。”
      “管他呢,那个老不死的又在这里,赶紧走罢。村里说她气死了亲娘,毒死了亲弟,使母家入狱,夫家被抄,是个十足的坏人。”
      孩童小心打量着亭中的皤然老妪,既瞧不出“坏”的模样,也瞧不出“老不死”的模样,遂大着胆子上前,“奶奶,这上面的字是不是写错了?”
      老妪面对夕光晚霞,声音也满是暮色,“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从来就是等待之处,送别之处,遇到亭,自然要停的。”
      孩童迷惑,“我是说,这上面的字写错啦。”
      “无人之亭,如何会停。”
      “奶奶您在说什么呀?”孩童有些恼,“方才哥哥说了,这亭子明明是用李白的诗,‘杯莫停’您知道吗?如今人也没有,‘杯’字也没有,多么奇怪!”
      “人也没有,杯子,也没有……”老妪笑得浑身颤抖,笑声嘶哑难听,夕阳晚照下,眼角似盈润似干涸,半晌后笑声戛然而止。孩童惊得连连后退。
      老妪脸上的皱纹深似沟壑,一道道如同岁月纵横的棋盘,然而黄昏余辉抚过老妪的眼角眉梢,竟泛出恋人般的温柔明亮。微红的面色,上扬的唇角,仿佛是赴一个故人的约。
      “哥哥,老奶奶她,她死了!”

      *凌云木
      木薪踮脚去够爹的桌子,“爹爹又在雕什么,薪儿要看。”
      爹将她抱起放在膝上,“一只木杯罢了。”
      爹的木雕手艺极好,所接都是皇宫御用的活计,木薪自幼耳濡目染,对此也颇通,“这是黄杨木,爹爹,可有什么讲究?”
      “黄杨是‘木中君子’,可君子命不好,每岁只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这就是老天限它的命。”爹转动着刻刀,木屑纷纷而落,“黄杨生长缓慢,难成大料,所以只能做些小物件罢了。薪儿,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光阴短暂,要分秒必争,力争上游,明白吗?”
      “薪儿明白。黄杨木雕的颜色需经年累月,由浅入深,方才好看,可爹爹为女儿取名为‘薪’,是希望女儿一生热烈燃烧,永远不停。”
      爹没有回答她,换了一把刀挖杯心,木薪在一旁看得若有所思,“木头蠢笨,刻刀锋利,可黄杨却粗重难雕,极伤刀刃,可见世间的强弱,都不是定数呢。”
      娘捧着茶盘近前,跪下举案齐眉,“老爷,请用茶。”
      爹淡淡道:“放下罢,去把院子扫了。”
      木薪瞥了一眼娘单薄消瘦的背影,嘻笑着凑近爹,“薪儿以后不要像娘一样,薪儿要嫁达官显贵,要锦衣玉食。”
      爹哈哈大笑,一拍她的头,“有志气,好女儿!”

      “那黄杨山水杯,是你偷的不是?”
      小暑节气,烈日当头,木薪浑身是汗地跪在中庭,“是,薪儿喜欢爹爹刻的山水。”
      “拿出来。”
      “爹爹,那杯子卖不了多少钱,赏了女儿罢。”
      “卖不了多少钱?”爹气笑,抬手欲打,娘在一旁忙抱住爹的手,恳求道:“老爷,薪儿还小,不懂事。”爹用力一推,娘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泪眼朦胧地看她,“薪儿,把杯子还给你爹罢。”
      木薪神色不曾变,从袖中取出一把剪刀,摊开右手掌心,其上横三竖四列着可怖疤痕,“爹爹,薪儿有错,请您惩罚。”
      “好,你倒是自觉。”爹接过剪刀,朝她掌心刺去。娘含泪别过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地面上,一行血迹蔓延而出,爹见了一怔,厉声喝问茫然的娘:“你有身孕?”
      木薪趴在床上,把玩着藏起的木杯,手上鲜血淋漓,连带着杯面山水也染了血色。木薪攥紧杯子,漠然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爹又在打娘,娘又在哭,爹又在行房事,娘又在呻吟。不防间一滴泪落下,眨眼的刹那,又轻又快洇入杯底,仿佛从未存在。木薪诧异地瞧了眼杯子,泪痕渗入杯心,血色透入山水,而一只着色完备、上光妥善的木杯断然不会如此——看来爹的手艺退步了。
      第二日木薪被院中嘈杂人声吵醒,推门却被一片白花花的布置晃了眼,十里八村的人挤满正堂,正中悬一“奠”字,其下停一口黑棺,爹在一旁痛哭。
      乡邻见到木薪,无不怒目横眉,“小没良心的,你娘死了,你还有脸接着睡?”
      “你偷你爹的东西,把你娘气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娘有身孕,你偏气她,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
      “死了?”木薪眨了眨眼,眼中一片干涸的清明,“死了也好。”
      “薪儿!”爹面容憔悴地唤她,“还不滚上来,给你娘磕头。”
      爹的身旁围了许多人,皆劝他孩子小,莫生气。
      木薪上前磕头,磕完头便施施然起身,坦然朝外走,引得两旁乡邻纷纷侧目,小声咒骂,木薪恍若未闻,径直朝前,走出院子,走出村庄,走至村外的坟地,才觉心上稍轻,一屁股坐在不知谁家的坟头,发起呆来。
      “喂!你这小丫头,坐在我家的坟上做什么?”
      木薪抬头,“你不是我们村的。”
      “不是你们村的,坟地就不能在这里?”男孩大大咧咧倚着墓碑,“你叫什么?”
      “木薪,木头的木,木柴的薪。”
      男孩在她身旁坐下,“不像个女孩儿,你爹怎么起名的?”
      “薪火相传。爹希望木家香火不断,可惜娘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木薪摊开掌心,看着其上纵横的伤口,“所以娘死了。”
      男孩吓了一跳,忙从袖中摸出一瓶药膏,小心替她涂上,“幸好我随身带着创伤药,幸好你遇到我,怎么弄得这样惨烈?”
      木薪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我偷了爹刻的山水杯,被罚的。”
      男孩咋舌,“一个杯子而已,你爹疯了,你也疯了。”
      “我不能游历天下,留下个山水杯,这一生也够了。”
      男孩用沾了药膏的手捏她的脸,“你一个小丫头,说话跟奶奶一样。”
      木薪躲开,顺势将涂满药膏的手按在他脸上,笑道:“哥哥,对不住,薪儿不是故意的。”
      “你!”药膏中加了薄荷,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她,“我不过玩笑,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狠!”一边胡乱擦去脸上的药膏,一边扳过她的手,“好容易涂的,又要重新来过。”
      木薪瞧着他既狼狈又认真的模样,不由微微弯了唇角。

      *须尽欢
      娘去世时木薪六岁,爹娶已有身孕的后娘进门时,木薪七岁。奉茶走到堂前,木薪对着妇人乖乖巧巧地唤:“娘。”
      妇人别过脸,“放下罢,去把院子扫了。”
      木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薪儿,以后要听娘的话,知道么?”爹拍了拍她的头,木薪笑得温顺,“薪儿知道。”
      爹把自己关在房中雕刻,后娘在前院将木薪指使得团团转。木薪跪在后娘房中擦地,后娘端茶冷冷打量她,“木薪?果然是烧柴的下贱东西,你娘死了,就由你接替她干活。”
      木薪笑吟吟道:“我娘死了?娘,好端端咒自己做什么呀。”
      “果然是没心肝的,可见街坊邻居说得不差。”后娘点头而笑,将手中茶水泼在地上,“擦干净。”
      黄昏时分,家家团聚,唯独木薪一人挑着脏衣,去村口河边浆洗。明媚晚霞,浅金河水,映照她清冷面容,忽有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上,“丫头,一年不见。”
      木薪也不客气,接过包子就啃,男孩见她吃完,便又递给她一个,“可还记得我?你说你,一年不见,连句问候也没有,真叫人寒心,告诉你罢,我叫肖隐,隐逸的隐,住你邻村……”话未说完,肖隐便笑出声,伸手拂去她嘴角的菜叶,“看着凶神恶煞,吃相却可爱。”
      “去年我坐的那个坟头,是张家的。”
      “怎么,我姓肖,便不能是张家的亲戚了?”肖隐笑着凑近,“这是我家的秘辛,你嫁给我,我就告诉你。”
      木薪打量他半晌,盈盈而笑:“你看上我了?”
      肖隐更加凑近,“我家境殷实,小有田产,你若看得上,我就去提亲。”
      木薪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入河中,支着下巴笑说:“想娶我,先替我做一件事。”

      后娘未过门便怀孕的消息在村中不胫而走,甚至有人说,后娘婚前颇不检点,腹中是谁的种也未可知。风言风语如燎原之火,添油加醋下迅速传遍了方圆十里。
      左邻右舍皆避了嫌,日常也不登门。爹的面色越来越沉,弟弟甫一出生便被滴血验亲,虽已检明是亲生,爹对待后娘的态度仍是好不起来,动辄便要打骂。
      木薪手腕脖颈凭空多了许多淤青,虽有衣袖隐约遮着,到底是落在了众人眼中,便由不得要对这个“禽兽不如”的丫头产生些许同情,对那个“作风败坏”的后娘愈发有成见。
      黄昏时分,木薪正要出门,忽听见后娘房中一声清脆的耳光,紧接着便是爹怒气冲冲的声音,“你给我收敛收敛,薪儿到底也是我的女儿,街坊邻居都看着,像什么话!”
      后娘哭诉道:“老爷,我何尝打过她,她自己早说过,那些淤青是上山砍柴摔的。”
      “好好的会摔成那样?薪儿那是为你掩饰,你当别人都眼瞎心盲?以后我若再看见她身上有伤,绝不饶你!”
      木薪一笑,抱着脏衣服不慌不忙出了村子,肖隐已拿着药膏等在亭边,“瞧你这睚眦必报的笑,大仇得报了?”边给她涂药边叹气,“你对自己真下得去手,不知道疼么?”
      “见过刀么?”木薪毫不在意,“必先打磨自身,然后才可锋利。”
      “消息我帮你传了,后娘也不敢欺负你了,小丫头,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木薪笑容满面,“不会忘,等薪儿长大,一定嫁给肖隐哥哥。”

      *不复回
      弟弟木兴满脸青肿地坐在爹的怀里,木薪一言不发在堂下跪着,后娘指着她的脸骂:“不要脸的东西,害得一家还不够么!”
      木兴不依不饶地嚷:“他们先骂姐姐,欺负姐姐,姐姐没有做错!”
      “她该骂!”后娘回身怒视着木兴,“她老娘死的时候,你看见她的德行了?心肝还没长全,先学跟人打架了!”
      木兴气得蹬腿,“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爹拿起案头的剪刀,木薪自觉伸出手。爹盯着木兴冷冷道:“你看好,爹舍不得罚你,但你若再因你姐姐和别人打架,爹就罚你姐姐。”

      黄昏亭下河边,肖隐皱着眉给她涂药,“这八年,你费了我家多少创伤药?再如此,我可不给聘礼了。”
      木薪抬手便朝他脸上招呼,肖隐慌忙躲开,“又是这招!”回眸间却见木薪望着他笑,不由心花怒放,“老规矩,一边歇着,衣服我洗。如实交代,这回是怎么受伤的?”
      “兴儿跟村里人打架了。”
      “村里那些人又欺负你了?”肖隐愤愤卷了卷袖子,“不怪你弟弟,要是我,也要揍他们一顿解气。”
      “那些人说得没错,我确是一个没心肝的东西。”
      肖隐望着她良久,叹了口气,用满是皂角泡沫的手捏她的脸,“傻丫头。”
      “袖子里藏了什么?”木薪眼尖握住他的手,取出一支木头簪子,肖隐咳了一声,大大咧咧道:“今日不是你生辰么,十五及笄,就给你刻了一支簪子,木头的,别嫌。”
      木薪捏着簪子,垂眸未语。
      “明日我便差人去提亲,这簪子是我的承诺。当然,若你爹不允,我只有约你私奔了。”肖隐的面容在夕阳下生动又温柔,“丫头,放过你爹,放过你后娘,也放过你自己,跟我走罢。”
      黄昏将尽,木薪归家,“薪儿,”爹站在满院聘礼之中,神情难得的自在,“方才爹已同曹家说定,明日迎你入府,你准备一下。”
      “曹家?”木薪暗自忖度,如此仓促绝非明媒正娶,必是入府为妾,遂抬头笑问:“是曹家少爷,还是曹家老爷?”
      爹指着一地的金银珠宝,“出手阔绰至此,自然是曹家老爷。”
      “好,爹费心了。”木薪笑得与世无争。
      木兴守在房里急得上蹿下跳,见到木薪便一把抱住,“姐姐!爹说你明天要走,我不让你走,不许你走……”
      “不是走,是嫁人。”木薪蹲下身,“天下女子皆要婚嫁,若嫁不出去,会被笑话的。”
      “嫁人?”
      “对,待你长大,也会有一位漂亮贤惠的夫人。”
      “漂亮贤惠?像姐姐一样?”木兴目光澄澈懵懂,“那……姐姐要嫁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呀,”木薪眸中有隐约的温柔,“无论风雨,每天黄昏,都在亭边等我。”
      木兴听得糊涂,“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拾起桌上的黄杨山水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而笑,“有些傻,被我欺负也不计较。总之,是我喜欢的样子罢。”
      木兴伸手要水,她将手中的杯子递出,“姐姐,这杯子上的山水,像爹的手艺呢。”
      “是我偷的。”木薪笑意狡黠,“后来杯面被血色所污,爹见了,才没有强要回去。”
      “姐姐真狡猾。”木兴笑开,转又沮丧,“姐姐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木兴忽然倒地,口角涌出鲜血,面色青白交替,紧紧攥住她的衣袖,眼中满是泪,“不要走……姐姐……”
      木薪抱着他,感受他的身体迅速变冷,眼中些许的温存也一点点归于冰凉,无星无月的黑夜,她的声音亦森寒,“不走了。”
      木薪踹开后娘的房门,后娘看清是她,悚然变色,“怎么……”话未说完,便被木薪推至墙角,不过十五岁的女孩,眉目却是狰狞,笑意更是幽幽,“怎么是我?你是想问这个么,告诉你,那茶水,被你儿子喝了。”
      后娘神色狂乱,抖如筛糠,“不可能,不可能……”
      “我虽给曹家做妾,倘若一朝得宠,必不放过你,所以你动了杀机。”木薪加重手上的力气,笑得无害,“别动,娘养尊处优许多年,薪儿是个做惯粗活的,一不小心,伤了您可不好。”
      “你,你,下贱东西,你竟敢……”
      “爹正赶制宫里的活儿,一时半刻回不来,你如今落泪给谁瞧?凡杀人者,终将偿命,我不会因你是兴儿的生母,而有半分手软和怜悯,”木薪凑近耳语,“你,你们,我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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