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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欢·下 ...

  •   *莫复问
      西域虽蛮夷,仍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伏了全部精锐兵力,为他布下一场四面楚歌的局,敌首端坐马上,甚是得意,“穆王朝没了余山海,就是一只跛脚的战马。”
      他将兵符交与曹牧也,低声道:“敌军主力在此,前军与右军当无恙,我若战死,你执将军令。”
      他所领左军此战几乎覆没,曹牧也死战得脱,所随不过寥寥数人,然苍天垂青,搬运尸首的士卒在战场上找到了尚存一息的他,她问军医:“将军多久能醒?”
      “三天。”
      曹牧也面色沉郁,“前军与右军虽重创敌方,却未伤及要处,且以寡众深入敌腹,若不能乘胜追击,反受其害。”
      “这正是他们老谋深算处。”她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他,“将军布阵诡谲,惯出奇兵险招致胜,试问帐下军士,再无第二人。”
      曹牧也摩挲着兵符,愁眉不展,“我虽暂掌将军令,却自知无才解眼下困境,只怕一步踏错,全军尸骨无还。”
      她偏头想了想,“还有一个办法。”
      三日后他转醒,帐中炭火正盛,她着寻常布衣,战甲挂于一旁,其上血色斑驳。她低眸瞧着沙盘,曹牧也在旁眉飞色舞地比划,“余夫人果真与将军同心!如此诡谲行军,断了敌方粮草辎重,又少有伤亡,徒儿佩服之至!”
      她笑,指着沙盘上一处绿洲,“此地水草丰美,最适合败军驻扎。”
      曹牧也看了半晌,道:“虽断粮草,敌军仍有西域诸国为盟,倘若能够及时接济,便退不到此。”
      “从前将军出战,但遇其盟军,往往避而不战,又遣使游说讲和,你道是为何?”
      “因盟军马壮兵强,国库殷实,与之对线徒损兵力……离间!”曹牧也顿悟。
      她拔下沙盘上一处标记,“该收网了。”
      “余夫人知将军深矣。”曹牧也肃容变色,“徒儿这就去安排。”
      她亦起身,却对上他清明双目和嘲弄笑意,“知将军深矣?”
      “曹牧也擅武,却不擅兵。古来征战虽无数,兵法却寥寥。”她仰望星汉,残月又将满,眸色更添落寞。“不过棋逢对手罢了。”
      “你果真是颜府千金,闺阁小姐?”
      她回答依旧,“何须向你解释。”

      四五蟾兔缺,三五明月满,月下兵甲列阵,铁衣森寒,只待月上中天,便出军奇袭。此时尚有些许宽余,他步上沙丘,却见她举酒独饮,她素来克己,是以他从未见过她饮酒。
      他上前接过酒杯,仰头饮尽,“今夜若胜,便可班师。”
      她索性执壶而饮,声音却极清醒,“我知道。”
      “纾儿,”他低头看她,“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她躺倒,抬臂盖住双眸,“我想同你讲一个将军的故事。”
      “将军幼年恰逢战乱,家中只剩兄弟二人,自此相依为命。待成人,兄弟二人皆从军破敌,建功封侯。后来的某次出征,弟弟轻敌冒进,哥哥拼命来救,最终哥哥战死,弟弟虽苟全性命,却痛不欲生。”
      他面上有不解,却未打断她,只听她续道:“他戍守北疆,杀人无数,与各族结怨已深。那年皇帝御驾亲征,眼见北疆各族归顺,却提出要以他人头为交换,他自感罪孽深重,不忍百姓受苦,君主为难,便挥泪自刎。”
      她沉默良久,“你说,倘若那日舍命救他的,不是他视若生命的兄长,而是某个他素来不喜的旁人,他便不会那般难过了罢?”
      “你讲的那人,是本朝开国将军孟朝,位列十二功臣之首。孟将军素有‘战神’之名,上古名剑‘赤霄’随身,传说赤霄为帝道之剑,其剑出则天下平,持之可立不世之功。”他皱眉,“你讲这些作甚?”
      “历来执剑便斩情丝,他却是第一个对剑落泪之人。”她缓缓起身,裙裾飞扬,孤俏笑容遂成绝色,“待到月满,月又转缺,夫君,你莫学他。”

      *未展眉
      寒风如刀,烽烟成阵。待他大破敌军,策马而还之时,忽觉肩上伤口疼痛难忍,微一晃神,便不知何处射来几支冷箭,他侧身闪避,不稳间摔落马下,冷箭一时更密。恍惚间一支正中心脉,再一恍惚,曹牧也正奋力提他上马,而他实则毫发无伤。心神一凛,他回马施令,敌军溃散,死伤者半,降者又半。
      伤者中有一兵士战栗不止,望向他的目光已不是恐惧能说尽,“我射中你了,我射中了,明明……你还活着,上回也……”未待说完,眸色便已涣散,曹牧也瞧了一眼,“像是吓死的。”
      回营整顿,却四处不见她踪影。他跌跌撞撞爬上沙丘,凛凛月光下,只余一剑,剑身两枚篆字:赤霄。
      历来执剑便斩情丝,他却是第一个对剑落泪之人。
      夫君,你莫学他。
      “原是为了斩情丝。”他跪坐在沙丘上,四野漠漠,衬他风霜只影。待到月满,月又转缺,他可平天下,却无才齐家。
      皎皎空中孤月轮,月下,又是一个对剑落泪之人。

      十数年后,山间小屋白云袅袅,竹影潇潇,碧水东流,清风入怀。屋前玩耍的女童抬头,笑道:“爹爹,有个白衣服的姐姐来了。”
      他出屋施礼,云书回礼,“游山玩水至此,想讨杯水喝。”
      他虽不觉面前女子有半分口渴疲倦之态,所谓孤身游山玩水更是可疑,仍转身请入,“山野粗茶,姑娘莫嫌。”
      云书望了眼榻边的赤霄,又望了眼门边的行囊,“你要远行?”
      “小女有疾,自五岁起便不再长大,为此我避世隐居,踏遍九州而寻雁回楼,却碌碌无果。”他笑意悲凉,“此生余山海,倒也应了这名。”
      “又寻雁回楼,果真夫妻同心,”云书淡笑,“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将军之爱女,倒也很应名。”
      他变色,“敢问姑娘姓名?”
      “无姓,名云书。”眼疾手快扶住欲跪的他,“将军不必行此大礼,云书既来,自是解将军心事。”
      他颤抖着唇,“吾妻……”
      “令正凭空消失于大漠,确实可疑,再见女儿这般模样,将军心里早有猜测,不过缺一个解释。”
      他颔首。
      “颜纾非人而为妖,余欢则半人半妖,年五岁,沾人血则为人,沾妖血则为灵,若二者皆无,便永驻此态。”云书拾起榻边赤霄剑,“此剑于人世辗转千年,古战场上遍饮人血,早已为妖邪,然自古器物化人,除却以血为身,还需泪为魂。”云书将剑递与他,“昔日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复提得起剑否?”
      他虽不解云书之意,仍安顿好女儿,提剑出门,于竹林中站定,拔剑出招,剑身光芒流淌如月光,透出亘古的苍凉之色,赤红划破虚无,刹那间往事破空而来。
      黯然的将军于孤灯下拭剑自语,难解的眉宇忽涌上泪,打落在剑身,似有玉碎之音。孟朝举剑,而剑身剧烈震颤,仿佛挽留,孟朝目色微惊,转而又笑,抬手间已引颈自绝,血色渐染,与赤红剑身相融,依依难分。剑身光芒大盛,转瞬不见赤霄,只见一女子红衣赤足,眉间朱砂,怀抱着已去的将军,妖媚面容上清泪如雨。
      他心口一震,招式变幻间,又见那女子。
      极妖极邪的模样,立在雁回楼栏杆之上,“你就是楼主云书?果然可观一切往来么?”
      “十七年后,仍为将军,死于二十岁满月夜,西域决战之时,乱箭正中心脉。”云书合上书卷,“姑娘欲以命换命?”
      她转身便走,“他死于赤霄剑下,归根结底,我欠他一命。”
      云书淡笑,“姑娘想用生死咒,我不拦着,只是莫与他见面,免他动情。”
      “我会乱了他姻缘么?”她顿住,“多谢你提醒,我自会找一人家,扮寻常女儿,不以此身为乱。”
      “虽扮寻常女儿,渺渺人海,有缘自要相聚。”
      “相聚又如何,我只管冷眼待他,”她足尖轻点,身形已飘然而逝,“人间爱别离之苦,必不让他再受。”
      长剑支地,他额上已有细密汗珠,云书望向林外山云烟岚,喃喃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复提剑而舞,锋刃过处,往事历历。
      “管他什么将军,姐姐们去瞧,明日我是断不去的。”她背身回房,望着窗外月光,悄然垂泪终夜。
      此生初相遇,见面却不识,他问她:“你也是颜丞相的千金?”桃色衣衫的少女抬头盯着他,出了好一会儿的神,眼里似有无数流转光阴。
      “我永远不会中意你。”
      “来日方长,姑娘何必妄言‘永远’?”
      “你看来的永远,于我不过一个结局。”
      原来,这短短一生,她早已预见,不过一个必死的结局。

      “将军的佩剑,都为绝世名器,夫君也有么?”
      “也曾访求名剑,皆不中意。”

      “你从前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在榻边慢慢写下一个“欢”字,“早已定下了,不是吗。”

      “怕是少夫人从前喜欢过什么人,神志不清将您认成了那人。”
      “奴才在颜府隐约听到些风声,说少夫人自懂事起,便十分关心战事,又偷学了许多功夫,总不是要披挂上战场罢?”

      “颜纾!”他怒,“你心里,不曾有我半点位置?”
      “将军无可选择,不得已择一有趣者迎娶,心里又可有纾儿?”见他不答,她反释然,“你我二人,从头至尾,为命所弄。”

      “纾儿,此番出征,恐不能再衣锦还乡了。”
      她点头,神情没有一丝起伏,“我知道。”

      他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自嘲般一笑,眼中却皆是苍凉。云书依旧问他:“昔日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复提得起剑否?”
      他咬牙,身形凌空而起,剑气激荡间,已是最后一招。
      寒声一夜传刁斗,中军帐中锦衾薄,他睡在榻上,凉意浸骨,旧伤复发,疼得面色发白,噩梦缠绵。忽一道红影凝聚,将大汗淋漓的他拥入怀中,周身赤红妖气竟暖如春光,舒缓着他的颤抖。“做个寻常人不好么,偏要做将军,一身伤病,又有谁关心?”她皱眉问他,而他于昏睡中抓住她衣袖。待天明转醒,红影却已散入漫天朝霞。
      行军数月,夜夜如此。
      她见曹牧也手执兵符,狼狈归营,神色骤变,一把揪住曹牧也衣襟,“他在哪里?”
      曹牧也避开她目光,“敌方主力精锐尽在,欲救余将军,无异以卵击石。”话音未落,她已匆匆跑出。
      敌军终于在满地死人中翻出他,正要带走,忽听身后一声怒喝:“放开他。”
      千名军士纷纷拔刀回首,却见血色成河,残尸成堆,一女子红衣赤足,眉间点砂,裙裾青丝无风而舞,缓缓踏虚空而来,不由骇惊当场。她径直朝他走去,近旁敌军皆战栗而逃,她于血泊中抱住他,天边一道残阳,更衬沙场妖异。
      敌首提刀跃马,“何方妖物,休得作祟!”
      她抬眸,冷然望着百千铁蹄长戈,眸色转为血红,周身妖气弥漫,手执一把赤色长剑,“生为尧舜,死亦枯骨,生为桀纣,死亦枯骨。”剑气所指,近前者皆化白骨。三军见此,肝胆俱裂,四下奔逃鼠窜。
      及至营地,她化为人形,背着他艰难前行,曹牧也早已等在外,震惊道:“你怎么找到他的?”
      “死人堆里发现的。”她云淡风轻地回,“别告诉他,是我找到他的。”
      夜阑人静,她坐在他榻边,细读他的兵法阵图批注,轻笑道:“这么多年,你排兵布阵的本事,半点没有长进。”说罢不由伤感,轻抚他的眉眼,“你放心,我本是你手中剑,自可为你荡平江山。”

      兵士战栗不止,望向他的目光已不是恐惧能说尽,“我射中你了,我射中了,明明……你还活着,上回也……”

      “我想同你讲一个将军的故事。”
      “你说,倘若那日舍命救他的,不是他视若生命的兄长,而是某个他素来不喜的旁人,他便不会那般难过了罢?”
      “历来执剑便斩情丝,他却是第一个对剑落泪之人。”她缓缓起身,裙裾飞扬,孤俏笑容遂成绝色,“待到月满,月又转缺,夫君,你莫学他。”

      *平生魂
      长剑坠地,他猛咳出血,与剑身赤色相映难辨,脸上已分不出是汗是泪,“纾儿。”
      “你二人不肯坦诚相待,皆以为对方无情,才致此境地。”
      “若有朝一日……”他踌躇,云书却了然,施礼郑重道:“余欢为将军之爱女,云书必倾心爱护,将军勿忧。”
      他点头,云书遂告辞,望了一眼剑身血迹,低声仿若自语:“以血为身,以泪为魂,颜纾,你总算赶上了。”话音落,便散入山间云雾。
      他引剑横颈,“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前世今生,不过往复。”
      “不要!”赤霄剑身龙吟,红光映满碧竹,弹指间,他手中已无剑,一女子红衣赤足,眉间点砂,眸色惊惧至极,然而话才出口便怔愣当场,似不能明白自己重生化人的原因。
      他亦惊怔失语,无言相顾,两看泪眼。她容色昔,岁无改,他尘满面,鬓如霜。但见竹影婆娑,山云微茫,只闻清泉石上,长风敲叶。
      他蓦地一笑,张开双臂,“纾儿,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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