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冰倾玉·平意》青棠棠棠

41、第一章

　　暴雨如注，硕大的雨滴打在瓦上，吵得陈妈一阵心烦。她收拾着桌上的碗盘，一边嘟嚷：“这北边的雨就是糟心。”
　　坐在门口看雨的吴山瑶闻言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茶杯，伸手去接顺着房檐落下的雨珠。雨水在她的掌心里聚集，不多时便又从她的手里往外溢出，继续往地面坠落。她乐此不疲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开口同陈妈道：“陈妈，这里才是上海，不算北。”
　　陈妈手往围裙上一抹，看向吴山瑶：“哪个不算哦，比咱们杭州可北多了。”
　　吴山瑶收回手，转身趴在椅背上掰着指头数给陈妈看：“要说北，至少也得算到北京吧，北京西北还有张家口，张家口再往北还有……”
　　“停停停，”陈妈双手一摆，“大小姐，你说的这些地方我都不怎么晓得，我只知道，你宁愿一年到头都在外头跑都不回家，宁愿听这糟心的雨声，也不愿意看咱们家那啥……那蒙蒙细雨！”
　　吴山瑶“噗嗤”一声笑了，同她道：“陈妈，你知道吗，你嘴里糟心的雨声在以前那些文人那里可是宝，要是碰上久没下雨，还得让人往屋顶上倒黄豆仿造雨声听个响呢。”
　　陈妈目瞪口呆，最后抱着碗盘皱着眉叹了一声：“糟蹋了。”说完她又想起吴山瑶作为女先生也是个文人，便又补充说：“还好咱们大小姐没这毛病，瞎糟践东西可不好。不管是好年头坏年头，这东西捣鼓出来它就不容易，一针一线一饭就该好好珍惜着。”
　　屋里的八哥听了也跟着道：“珍惜……珍惜……”
　　陈妈被逗乐了，笑着向厨房走去，嘴里念叨：“看，这畜生都懂道理。”
　　吴山瑶看着雨帘不由感叹：“只知风花雪月怎么会是文人，不晓世事，不懂道理，不辨黑白怎么会有真正的文人该有的风骨？”她喝尽杯中凉透的茶，起身上楼写信。
　　香烟袅袅从熏炉将香气绕到房间各处，吴山瑶已经封好两封信件，但桌上的最后一封书信她却迟迟没有写完。几次执笔又停下，涂改多处，她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待将其重新誊写完毕，吴山瑶撕碎原件，将碎纸一张一张点燃投入到熏炉中去。
　　内炉壁映着火光，空气中的香味也不再纯粹。吴山瑶推开窗等了一会儿，待合上只留下一道缝隙时，房里又只剩下淡淡的檀香气。
　　再绵长的香味也会有消散的时候，待吴山瑶醒来，屋里只有从窗口飘进来的雨天特有的潮湿的味道。
　　她醒神起身，从衣橱里挑出一套裙子换上。陈妈在楼下看见窗户开了，便端着热水进来。
　　“大小姐，今儿不用上课，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习惯了。”吴山瑶掬起水洗脸。
　　陈妈边收拾床铺边道：“昨儿我都忘记问了，那班里的学生对你怎么样？”
　　吴山瑶笑笑：“陈妈，您这都问第五回了，还不放心呢。挺好的，她们都挺喜欢我的。”
　　“我这不也是担心么？咱们家这么些年哪有小姐出来工作过。”
　　“现在不是民国了吗？女人工作这多平常呀。”
　　“要我说，女人家还是安安稳稳找个夫家才好。像你说的那位陈欢小姐，听着就过得好。”
　　“陈妈，”吴山瑶无奈，“陈欢姐姐她和我不一样。”
　　陈妈一听她那语调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摇摇头道：“我呀，就是自个儿叨叨，替老爷说说。你呢，反正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每次做事都先斩后奏。好在咱们家也养得起，你现在还小，多等两年也还行，正好老爷好好给你挑挑。”
　　吴山瑶哭笑不得，她揽住陈妈的肩膀往外走。“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爹找的人再好，我不喜欢那也白搭。再说了，我哥都还没娶亲呢，您要催也该先催他呀。”
　　陈妈端着盆子走在前头，道：“现在不是你在跟前吗？况且你也到年纪了，总得提一提，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不嫁人啊？”
　　“一辈子不嫁那也没什……”
　　陈妈听见这话猛的停住，轻打了一下吴山瑶的嘴，嘴里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你也趁早收了这些念头。在老爷面前更别提，他最怕……”
　　陈妈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吴山瑶忙安慰她。两人正说着，就听外头传来敲门声：“吴老师，吴老师在家吗？”
　　陈妈拉开吴山瑶的手，抹了把脸道：“有客来，我开门去。”
　　吴山瑶拦住她：“听这称呼，是我学生来了，我去开门就好，您歇着。”
　　“那不行，不管是谁，来了就是客，有客上门我怎么能歇着。”陈妈急急向厨房走去，“我把水烧上，准备茶点去，你把人带进来。”
　　吴山瑶打开门，只见沈海萍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沈海萍是吴山瑶班上的学生，吴山瑶在崇德女中最早见到的学生就是她。两人年龄相仿，难得投契，关系亦师亦友。
　　“海萍？这么早怎么来了？进来坐吧。”
　　“不用不用，吴老师，我是来给你送请帖的，明天是我生日，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生日派对，可以吗？”
　　吴山瑶有些犹豫。
　　沈海萍见状，赶忙又说：“吴老师你放心，就是简简单单一个派对，参加的就我家人还有我的一些好朋友，大家一起玩玩儿，跳跳舞吃吃东西而已。”
　　“那行，我明天一定准时到。”
　　沈海萍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喊：“大小姐，茶点都准备好了。”
　　吴山瑶回头应了一声，拉着沈海萍往里走：“进来坐坐吧，尝尝我家陈妈的手艺，上次的给你的糕点就是她做的。”
　　沈海萍跟着吴山瑶向前走了两步，一拍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吴老师，我能再多带一个人到您家里吗？我弟弟还在外头呢，今天是他开车送我来的。”

　　沈海昆靠在车旁百无聊赖地等着沈海萍。早上因为沈海萍的未婚夫孟思源有事，只能换成他开车送姐姐到这里来。好不容易休假，他本是打算在家休息，不料这一周来一回家就能听见沈海萍兴致勃勃地在说她的新国文教师的事。
　　年轻漂亮，幽默博学，还温柔。
　　扣掉他认为的沈海萍话里的夸大部分，他也还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撺着沈海萍邀请她到生日派对上来。
　　车开到巷子口，沈海萍一个人进去了。沈海昆原本以为还是得到明天才能见到真人，谁知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与他姐姐打扮完全不同的女孩子走了出来。
　　女孩窈窕的身姿越走越近，沈海昆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颜如舜华，美目盼兮。
　　他姐姐倒是一点没夸大。沈海昆不由得站直了些。
　　“你是沈海昆吗？”
　　声音也好听，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人突然笑了一下，但是笑起来更好看了。沈海昆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学几句诗词，不然就可以像他姐姐那样旁征博引来形容眼前人了。
　　“我是吴山瑶，你好。”
　　吴山瑶向他伸出手，沈海昆慌忙握住。
　　“我是沈海昆，你好。”
　　“我知道了。”吴山瑶眉眼更弯，笑意更浓，“海萍现在在我家里做客，你也进来坐一会儿吧，跟我们一起聊聊天。”
　　“好。那我，我去停车。”
　　“嗯，停在那边就可以了，”吴山瑶伸手往左侧一指，“那儿不会挡到路。”
　　沈海昆车停得还算顺利，但要说他是怎么走到吴山瑶家门口的，他却始终都回忆不起来了。窄窄的巷子仿佛被无限延长，他记不清来路，也看不见远处，只有吴山瑶耳朵上一晃一晃的坠子在牵动着他往前走。
　　待沈海昆回神时，他已经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了。吴山瑶正在泡茶，沈海萍拿着一块糕点眉飞色舞地说着话。
　　似是偶然，吴山瑶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拳头也不由握紧。
　　沈海萍拍了一下他的背：“你这是想去警署想得魔怔了？”
　　“你别胡说。”沈海昆反驳她。
　　“怎么？你想当警察？”吴山瑶惊奇地看向他。
　　“嗯。”沈海昆应了一声，脸有点红地继续说道：“我想当警察匡扶正义。”
　　吴山瑶点头：“有理想有志气，更难得有一片赤子之心，挺好。”
　　沈海昆的眼睛亮了，但脸也更红了。吴山瑶含笑递过一杯茶，又将一碟云片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在我这儿不用拘谨。我和你姐姐同年，你若是觉得我是老师不自在，就叫我山瑶姐吧。”
　　“山瑶……”沈海昆很不争气地噎了一下，他暗自懊恼，却听吴山瑶回了一句：“唔，也行。”
　　“那我也要叫你山瑶就好。”沈海萍有些不服气，“明明我们认识更久，海昆一来就叫上名字了，我却还是叫着吴老师。”
　　吴山瑶轻笑：“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只是现在你还是我学生，在学校里还是得叫老师就是了。”
　　“那可以，以后私底下我就叫你山瑶。”
　　三人聊着天，陈妈走进来对吴山瑶耳语，吴山瑶点了头，她便拿上篮子揣着油伞出门了。
　　吴山瑶转头面向沈海昆，问他：“海昆，中午你们有事儿吗？”
　　沈海昆摇头：“没，今天休假，一整天都得空。”
　　“那你们中午留下来吃饭吧，我这儿是第一次有朋友来，陈妈高兴，想露一手给你们看看。”
　　“这怎么好意思？”沈海萍推辞，“我们不请自来什么都没带，已经打扰了这么久，怎么还能在你们家里吃饭。”
　　吴山瑶佯装生气：“刚还想着叫我名字亲近一些呢，现在就要拉开距离了。你们要是有事儿我就不留你们了，怎么在朋友家吃顿饭还得这么犹豫吗？”
　　“我姐不是这个意思。”沈海昆赶紧解释。
　　吴山瑶借机问他：“那中午你留下来吃饭吗？”
　　沈海昆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答应了：“留。”
　　沈海萍没好气地看了临阵倒戈的沈海昆一眼，不过最终也没再有异议。
　　但姐弟俩也不好意思就在这里坐着等吃饭，等陈妈买菜回来他们就上前就帮着她处理食材。吴山瑶在家就是个娇养着的大小姐，沈海萍和沈海昆姐弟一看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陈妈哪能真让他们仨动手干活，便将一份豆子分成三份，让他们坐到廊下剥豆子。
　　三人围成一圈，互相看看，忍不住就笑出来了。沈海萍道：“这要是思源哥在这儿，咱们都可以凑一桌麻将了。”
　　“思源哥是谁？”吴山瑶好奇。
　　沈海昆向她解释：“是我姐的未婚夫，叫孟思源。”
　　吴山瑶明白后又朝沈海昆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叮嘱他说：“‘未婚夫’这三个字千万说得小声一些，别让陈妈听见了，不然她又得催我结婚。”
　　沈海萍也好奇了，跟着压低声音问：“山瑶，你也有未婚夫了？”
　　“哪能呀，别说我压根不想结婚，要真是有这么一个未婚夫存在，我爹还能放我出来工作。”
　　“你不想结婚？！”沈海昆很是震惊，但还好记得压低声音。
　　“婚姻是多么不确定的一件事呀，两个人在一起意味着你对未来的人生失去了一半的掌控权，你永远都不知道等着你的婚后生活是好是坏。所以为什么要结婚？”
　　“那要是你遇到了喜欢的人呢？也不结婚吗？”沈海萍问，“你不会想跟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
　　“哪那么容易就能遇到呀，”吴山瑶摇头，“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能让我愿意与他共度一生的人。”